等到病榻上的母亲睡着,我从病房出来,走廊尽头有个整夜亮着灯的水房,阔大的窗子只打开一小页窗扇。整层楼的闷热似乎都是透过这扇小窗散入寂夜…… 我探出头在外面透气。
楼上楼下隔得远,听不到过路人走路的声音,只见黑影从夜色中平移至路灯光亮处,像一块无人驾驭的滑板,悄无声息地又移进黑暗……夜风送爽,浑身倦意也随之滑向寂静。
再回到病房打开手机,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读书。有天夜里读到徐冬林的《幽居》。她说:他们说“宅”。我不说。我比“宅”还要诗意,还要有远意。我是幽居。
我不由得一笑,这和我身处的环境太对立了:狭小的空间,沉闷的空气,白亮的瓷壁反射着晃眼的灯光。
她把自己比作蛰伏泥土下的蝉,在幽暗的岁月深处拱出,这本身就很诗意。再怎么枯燥的离群索居也诗意悠远了。
有点情调的人势必耽于“幽居”两个字内外的延展而浮想联翩——深幽幽的境,清幽幽的人,静幽幽地汪出一池子水,再生几枝莲,托着嫣红的腮……大概不必侧耳,蝉鸣蛙唱亦由远及近。
烟熏火燎的人生让她过得围着围裙都活色生香,这样的幽居,优越得不太像话,让人生妒。
而我宅着。比如在病房的卫生间读几首诗、几篇散文,只觉适意。
我的“宅”,俗气。没法和“幽居”的诗意、远意并论。
大凡不爱应酬、不乐交际、不愿出门、不怎么出门的一族都被叫做“宅人”。“宅”的新意是哪个潮人顶起的没人追究,虽然与字典上的释义早断了关系,但旧词生出新气象,算不得妙龄,又没老得掉牙,和我挺般配的。
要说以往的宅人,多半是女性。旧时代不用负担生活的三寸金莲到后来被儿女家务拖累的家庭妇女,“宅”还是老辈传下来的草棚;到了大批下岗失业的职工、职员“宅”居在家,精壮年男士加入进来,草棚便翻新成瓦房;再到如今有业无业有点功夫就宅起自己的老老少少,这间旧“宅”真就“宅”得花园洋楼了。
楼是盖起了,但乏呀!新“宅子”多了我这个“乏人”。“宅”字多了层乏意,泛着白花花的乏味,没有诗意,没有远意地杵在平常日子里,颇显寒酸。
这样子“宅”着,粗糙、简陋,如身处堆放破东烂西的阁楼或地下室。肩扛手提的统统丢下,再没什么能调动的情绪让我不安。这样宅着,反而解乏。
我说的是别管幽居、宅居,匹配才好。
精致的东西需要精致人把玩。
说到这儿,再说说我最爱的旗袍。它的美不仅体现了传统服装艺术的境界,还包含着东方文化的神韵,糅进了西式服艺的情趣:矜持也妖娆、含蓄又性感,清新纯朴却典雅高贵。但旗袍是挑剔的,除了要求穿衣者骄人的形体,还需个人气质、涵养去搭配。
旗袍应为幽居者所亲睐。
我这样的宅人,面对旗袍绝世的风采,也只是欣然赏之。我怕极它对我举手投足时任何夸张行动的拘禁:宛似舞台走秀的模特,挺直腰胸,摆出必须的姿态,端着必要的架子。
我更适合一件长摆、宽硕的棉布衬衫,尤其男式衬衫。在厨房粗工慢活地做饭,在电脑上调片、打字,在我私人领域或蹲、或盘、或卧……动静皆宜。贪图个舒服、闲散。
宅在熟悉的空间,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场,很容易松垮下来忘掉墙上钟表的分针秒针独腿画圆。它一圈一圈,画得圆满。我宅得忘形。
时间的概念破除了。它就是跑折腿也无法插足我所处的空间维度……盯着墙壁发呆也好,冲着窗外愣神也罢,它在我之外,圆满。我在它之侧,稳妥。
各人有各人的居所,各人有各人的居法。适意于我比诗意更有营养,这大概和不同的心境有关。
之前陪护母亲的一个下午,吉电话说与三两朋友去了城西花棚拍花,回来在我家小区附近的餐馆小聚。我从医院赶过去,他们早已到齐。
极小的垂幔隔断,两张长条沙发椅中间夹着一张长条餐桌。吊在正上方的圆笼灯大得出奇,也垂得很低,站起来不小心就碰头。一只铮亮的黄铜火锅滋滋地沸着,两盘凉菜,两箱听装啤酒。吉、植、几年没见的猫猫带着她十来岁的儿子扎西,加我四个半人。暖烘烘的感觉。
对我而言,这也算“宅”的另一种形式:和投缘的人,聊投缘的话题,山南海北聊至忘乎所以。
猫猫刚结束新疆慕士塔格峰的探险之旅,冻掉的双脚大拇趾甲还在更新中。她抿口茶,笑说:登顶冲刺时,身体没了知觉,机械式地往前迈步,边迈边骂——他、妈、的,再也不爬山了!她轻轻地笑出声:我就骂他妈的,谁也听不见,风太大了。
我笑得拿不稳筷子。
慕士塔格峰海拔7500米,气温低于摄氏零下40度。猫猫说她明年要上个8000米的。趴冰卧雪、登峰冲顶是猫猫的“宅”法。
村上春树说过:我们的正常之处,就在于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无论你端杯咖啡幽居在临风听蝉的诗意里,还是我守着白开宅在形影相吊的寂然中,甚至她拄断雪杖凌驾于雪山冰峰的冷酷之上……都是因为我们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人世间,终究是一个人的因果,一个人的生死。
我们宅在因果关系里,摸索生死归属。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事。
那么,是否大家最后殊途同归向诗意,远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