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推开我的院门,直达眼前。
她是颜的姨妈,但我从未见过她。她曾是县城剧团旧时的美人,穿过时间的尘雾,她是桃花扇里的香君,奔月中的嫦娥,梁祝里的英台。
颜是我的妻,两日前去往某个临水的古镇,她说想一个人走走。其时,窗外光线堆积,仿佛某个温暖的往事。
短短数小时,姨妈那些古老而过时的客套,让人烦扰,我已暗自打算上山找寺里的和尚借宿几日,直到颜从古镇返回。
仿佛拥有读心术,在我未想出合适的上山理由时,姨妈整理着她眼前的杂物说,不要外出,颜让你看着我直到她回来。
我干着喉笑,晓得的,晓得的。
村庄的夜晚寂静而古老,是笔记小说里有怪踏月而来的夜,是唐诗里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夜,是词牌里疏影横斜的夜。
灯下,姨妈说起她的妹妹。她用唱词形容出一个好姑娘:雪肤花貌,眉如远山,眼如秋水,笑如春风,行如弱柳。暖光里姨妈又叹息般拖着长调道: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妹妹叫芜香,她的苦难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春风沉醉的夜晚,芜香在梦里骑着一头怪兽途径某个窗外时,得到一支木步摇。数日后,她在抽屉里翻找旧物时,一支与她梦里一样的木步摇从信封里掉出来,泛黄的信封上没有落款,内里除了步摇空无一物。
之后,寻找木步摇的主人成了她唯一能继续的生活,没人能打断她做这件荒诞且无意义的事。她不信这只是个巧合。
姨妈是第一个发现芜香魔怔的。
月色很大的夜晚,芜香从枕上抬起头,说她姓麦,在等着河水对面的小裁缝穿过漏满阳光的小路前来迎她。
听到这里,我吓了一跳,因为这是我数日前曾在某个网站刚看到过的一篇小说内容。
我问,后来呢?
姨妈道,疯了呀,整天蒙着块红绸,端坐在窗前,等着她虚构中的小裁缝。
听我说过那个叫《花朵内城堡》的小说后,姨妈却笑而不语。
深夜,颜从古镇打来电话,夹着流水声,颜的声音听上去犹如梦呓,她说,自始至终我都只有一个姨妈,芜香肯定又是姨妈虚构的。
我问,姨妈还虚构过什么?颜笑,她说我的丈夫是个小木匠,善于用桃木制作步摇。
村庄的下午,是安静的。窗内的慢椅,摆得下几枝花影或者一尾风,静到万物只用来虚度。
逆光坐于窗前的姨妈,仿佛是光线的产物。她递给我一册书,示意我阅读。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我从书上抬起头,光影里的姨妈笑而不语,吓了我一跳,也让我从午睡的梦魇中惊醒过来。
姨妈立在庭院的曼陀罗前喊我出屋,她指着山上的寺院说,从前曾有个书生,借宿于一座寺院,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原因,最后死于他自已的一副画中。你说,这个山寺里会不会也有人莫名死去?
隔日,姨妈指着厨房里的麻袋说,有一天,纳凉的老头看见一只麻袋飞出窗口,结果是个穿着麻色长裙的女人。你说,这麻袋里会不会也有个人?
她看到月光下的一缸莲道,某个春天,村里的泥瓦匠被人发现死于水缸之中数月无人发现,直到缸中长出一株子午莲。你说,这莲下会不会也有个泥瓦匠?
对着悬挂于檐下的雨水姨妈又说,有个叫苏锦的女人,十年来一直在寻找她失踪的丈夫,直到某日一个私家侦探在天马行空且胆大妄为的假设中,找回她关于杀人掩藏后不再去记得的那场谋杀。你说,你的妻子会不会也失踪了?
我被姨妈越来越没有章法的故事诘问得头昏脑胀,在一些暗影密布的时候,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妻是否远游。
当我意识到自己翻箱倒柜寻找的是一套木匠工具时,这不可思议的行为让我喉咙发干。不顾颜上午10点前不接电话的习惯,我以周而复始的铃声试图打通颜的电话,但是,那边除了提示音,世界一片寂静。
其时,姨妈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道:曼陀罗花香里,村庄的小木匠深陷于妇人虚构的故事,在月色很大的夜晚,带着木步摇跳进门前的荷塘。你说,你门前的荷塘会不会也有人跳进去?
窗外天色忽暗,仿佛夜色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