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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星桥74号

作者:英沙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1-06-04   阅读:

    几乎每天晚上,在睡梦中,我总能看到父亲的样子。
  父亲个子不高,瘦瘦的,剃着小平头,一件黑色的衣服宽松地罩着他的身体,脸上常常毫无表情,戴着一副黑框边的眼镜,那神情象极了纸扎的人,他总是在我意识朦胧时举着风,象一块黑色的风幌,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父亲死于一九七零年,自杀。
  父亲名叫洪蜀云,曾是一个很刻苦很上进的人,他在江北电机厂工作时,曾是厂劳模,技术骨干。直到有一天——
  启
  那时候的落星桥,正靠着城边上,全街有一里多长,八、九十户人家。
  出落星桥的街尾,有一条简便的小运河,运河上有一座便桥,是木头搭成的,人走在上面,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好象随时都会断裂似的,桥头街尾之间,有一棵硕大的古榕树,一到秋天,满树的叶子就会全落光,树干歪斜地立着,树杈奇怪地伸向高高的天空,象一具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干枯的骷髅。黄昏,夕阳西下,暮鸦纷纷落在树干上,发出一阵又一阵悲凉而凄惨的叫声。
  落星桥的厕所是公共的,在落星桥街尾上一个阴暗的角落,距74号有二百多米,每天的夜间七八点钟时,上厕所的人不多,倒马桶的人却排着长队。落星桥夜晚的色调是单一的,暮色四合后的一片漆黑笼罩着大地。很多的时候,天上乌云翻滚,只有闪电偶尔剌破厚厚的黑幕,发出丝丝的亮光,紧接着又被涌来的乌云覆盖得严丝合缝。在有月光的晚上,高大的树木枝丫筛选过的月色显得格外惨淡。走在落星桥凹凸不平的麻石路面上,人总是摇摇晃晃的。夜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在淡薄的光下晃动着身躯,缓慢地移动着,身后都挂着一个长长的淡淡的黑影,就象僵硬的尸体后面拖着一条条长长的灵魂。
  那时,没有商品房的概念,所有的房子都是公有的,国营房产公司手中有很多房子可供调济。在落星桥的老街上,有许多一、二层楼的老房子,黑色的砖墙,黑色的屋顶,房子连着房子,黑压压地站在街的两边,夹着落星桥这条铺着麻石路面的老街。这些房子解放前就有了,也不知原来是谁家的产业。那时候,政府为了照顾那些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把他们安插在其中居住。
  落星桥74号就是一间孤寡老人的安置屋,面积大约四十平方不到,一室一厨,住一个人基本够了。我家是落星桥37号,也是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但房子大一些,有两层,还有一个小阁楼,一家人住得还算比较宽敞。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我家的阁楼越过几个屋顶,能远远地望见74号的屋檐和屋顶上的饮烟。
  一
  我的父亲是个准文化人,说白了就是书呆子。他沉默、软弱、遇事躲着走,不愿与人发生冲突。我家的厅堂里贴着他写的一幅对联,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写的,原来纸的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只在黄中泛白的宣纸中间浮现出几个楷书字体:
  人间有情人间世,世事无奈世事风。
  父亲是个佛教徒,这可能是受我奶奶的影响。没事的时候闲坐着,他的眼睛总呆呆地叮着某处,嘴里就会念叨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什么的。但他念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爹。父亲与他的爹分别已有二十几个年头,可是,每当念及他的爹,他那眼镜后的瞳孔会放出幽深的光来。他手执烟卷不停地吸,又从口鼻中长长地吐出散漫的烟雾。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漫在空中形成一片浓厚的灰色。
  弥漫的烟雾中,父亲的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笔直地向他跑过来,马儿喷着响鼻。他的爹从马上弯腰伸手一捞,象提一件小小的行李似的将他提上马,放在胸前;父亲永远都记得他的爹从马上弯腰的动作,清楚而细致。连绵不断的述说中,父亲的话语,总会轮回到这个动作上,就象不断地踏入同一条熟悉的河流。
  父亲说,他做梦都看见他的爹在飞,而且越飞越快,越飞越高,他怎么追也追不上……
  父亲的爹名叫洪金标,是一名职业军人,读书不多,却一直打仗,从四川打到北方的娘子关。戎马生涯中,他只能用一封又一封家信,牵系着自己的亲人。这些家信,更象是一幅一幅的风筝,越过了千山万水,穿透重重硝烟,漂落到故乡的奶奶和年幼的父亲手上。而风筝的线头,就拽在他的爹的手里。
  可是有一天,风筝的线断了。一九三九年的冬天,父亲得到他爹的最后一封来信。信是这样写的:
  爱妻及云儿:
  现在我是以自己的膝当作桌子在写字,匆匆执笔,恐难尽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再也找不到间隙给你们写信了。
  战事日趋紧张,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进了中原,先头部队在不断溃退,现在剩下的还有战斗力的队伍不多了。我们这个连队也奉命往南撤。战争象绞肉机一样,每天都在屠杀着无辜的生命。国军士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暴露在野外和半埋在土里的尸身和枯骨。敌人的炮队和坦克排山倒海般向我们涌来。死亡的阴影每天都在笼罩着我们。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状况中我们还能坚持多久,但既已下决心共赴国难,就唯有坚持到最后牺牲。
  想起死难的同胞,胸中燃起的仇恨,使我在杀敌中生出一种不可抑止的冲动和快感。我喜欢看日本兵在我们的炮弹中血肉横飞的情景,喜欢看到日本人在我们的机枪下成片地倒下死去。每次亲手杀掉一个日本兵,我都会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用棍子挑着,插在死难同胞的坟堆上。
  敌人又上来了。我们连还有二十来人,我要带着他们冲过去了……
  信到这里嘎然而止。信纸上沾满了斑斑的血迹。
  二
  太阳如一盏巨大的日光灯,照亮了落星桥的沟沟坎坎和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在一片硕白的光芒中,一群白衣人从落星桥74号狭小的门洞穿梭出进,身上的白大褂渗出耀眼的白色。他们从74号里抬出了一具衰老的女人的尸体。
  这是一九五八年夏天的某一个早晨。
  死了的这个老太太姓马,是早两个月前住进74号的。她是落星桥的匆匆过客。
  马婆婆快六十了,光身一人。居委会的戴主任说,当年日本人南京屠城时,马婆婆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她一家人就活下来她一个。但马婆婆一直对过去的事情很忌晦,绝口不提,也就没人问起。
  小时候,我见过马婆婆,现在还有些映象。马婆婆喜欢穿一身灰布衣服,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的圆头布鞋,平时头顶爱顶着一块花毛巾。她走路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给人的感觉好象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用脚丈量她余生剩下的岁月。马婆婆的眼睛不大好,有点青光,经常看不清人。
  马婆婆的脸仿佛蒙着一层冰霜,白天晚上都毫无表情地紧绷着,她看人的眼神直直的,就象一枚又一枚直射过来的钢钉,直接钉在人的心上,我曾观察过马婆婆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黑得怕人,象一眼很深很深的空洞的枯井。
  马婆婆就这样离开了这充满苦难的尘世。人们发现她时,已是第二天上午。马婆婆仰面躺在房子的地面上,很多人都看到她在笑。公安来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马婆婆的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伤痕。法医检验的时候,也觉得马婆婆的脸上是在笑,双臂僵硬地前伸,手弯曲得象鸡爪,极力作出推拒的样子,眼睛圆睁着,张着嘴,仿佛有什么话想要向人们诉说。人们都说,马婆婆是被吓死的。可是,人有笑着被吓死的么?这诡异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对门是73号,住着一个姓王的寡妇,三十多岁,瞎了一只眼睛。王寡妇向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同志反映说,马婆婆时常最爱念叨什么“红火的三月,家鼠一万斤。”
  红火的三月,家鼠一万斤?公安同志小声地念着这句话,仔细琢磨着。
  马婆婆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平时往来的无非是左邻右舍。据街上的邻居说,出事的那晚,马婆婆似乎睡得特别的早,天刚擦黑,她就关上了房门,很早就息了灯。王寡妇看到的情况和别人恰好相反,她说,她最后看到马婆婆是晚上八点钟左右,老太太低着头,顶着一条花毛巾,提着马桶从屋里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街尾去了,就再也没有见她回来。但她怎么又会死在家里面呢?有人说,马婆婆的灵魂出窍了,王寡妇看到的是她的魂。还有人说,出事的那天黄昏,曾看到一股黑气,从落星桥的街头远远地滚过来,一直滚到街后边的运河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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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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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西部井水:
一段尘封的历史和已经作古的几个人物,被一座桥旁的一个房子所收留,或者是一直铭记,所以他们的故事、影响和气息不能随风散去。这样的叙述,是很成熟,很老道。但是,过多的以诡异作为噱头,降低了故事的厚重和历史的沧桑感。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黑枊

    2021-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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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英沙

      @黑枊  感谢来访!问好!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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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英沙

      @黑枊  那个谁,文章的题目叫做《妈的++++++》,非常有幽默感,一看,我就想起巴顿写的《狗娘养的战争》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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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英沙

    事件的确是在一幢老房子里发生的,一如文中所述,亦是挖出棺木与死人后,怪便灭了。我本对这种题材存偏好,故作聊斋之记。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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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部井水

    落星桥74号比刚开始发的那个诡异标题好。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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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英沙

      @西部井水  这个本来就是记叙一件极其诡异的真实事件,读之令人背脊发凉,但历史背景亦是必要的,我尽量冲淡其中的政治色彩。

      2021-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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