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在立交桥上飞驰，我望着街景发呆。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但我的心里满是失落。在这个特殊的年份，我已经有半年没回过家了。我的家乡小城没有立交桥，只有几路半小时一班的公交车，“坐公交车上立交看街景”是这里平淡不过的日常，但却是绝不可能发生在家乡小城的情景。窗外的一切繁华都提醒着我，我想回家。
　　正当我即将被溢出的情绪淹没时，一个简陋的招牌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红底加上白色宋体字，没有任何设计，“河堤人家”四个大字在夜幕里静静地亮着。河堤，是河堤！是我想的那个河堤吗？我从前排的位置猛地站起，在前行的车上趔趔趄趄地冲到后排的车窗旁，趴在窗上拼命望着已被抛在后面的招牌。感谢上天，招牌下方的一行小字用乡音回答了我——“阳江风味”。是的，虽然河都有堤岸，但能与美食挂钩的，只有我家乡的河堤。幸何如之，我的家就在河堤，是地地道道的河堤人家。
　　我的家乡也不只一条河，但提起河堤，人们只会想起漠阳江流经老城区的那一段。漠阳江，小城的母亲河，她用瘦小的身体哺育了她羸弱的孩子，用自己的名字为小城命名。在小城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整个城区只有分布在漠阳江周边的九街十二巷，其中最靠近河边的街区被统称为河堤。那时的河堤是整个城市商业最发达的中心区，密集的小码头，便利的河运，这让河堤早早地盖起了小洋楼。光阴荏苒，小城也长大了，虽然只有方圆不过七公里的城区面积，但与曾经的九街十二巷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网红奶茶店进来了，服务周到的连锁火锅店进驻了，写字楼拔地而起，连锁超市遍地开花……新城区高歌猛进，河堤则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现在河堤只留下了扎根多年的日杂批发业，不时会有大货车前来送货取货，这还是由于河堤店铺的租金一降再降，才保住了最后的一点喧嚣。不过这些都只是晚上十点前的情景，当写字楼的白领们都下班，新城区的商业场所收工关门，这时河堤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家纺用品批发店的门前摆上了一张张折叠小桌，旁边的三轮车上煮着滚烫的沙虫粥；白天给人画像的小摊也打出了“美味夜宵”的招牌，一锅锅糖水和小食冒着诱人的热气；就连停车场也搭起了小棚子，人们在里面围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啃鸡爪。再往桥边走走，连着一排的大排档飘出白切鸡和血蛤的香味，往里望去，常能看到灶头前有胖胖的老板在颠勺炒螺。在夜晚的河堤，没有贫富的差距，也没有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不管你是腰缠万贯还是生活清贫，吃的同样是四块一碗的糖水和六毛一条的猪肠碌。人多时候往往要拼桌，白天被社会阶层隔开的人们围在同一张折叠小桌前，坐着同样的红色塑料小板凳，吃着吃着就唠到一块。吃完的人拿起桌上粗糙的纸巾擦一擦嘴，潇洒离开，下一位等待已久的食客立刻就坐了上来。没有人会嫌弃地上走起来让人打滑的油污，也没有人会抱怨几乎为零的服务态度，只会偶尔听到有人埋怨：“今晚上杏仁茶怎么又没了？”随后就会听到老板不耐烦地道歉：“好啦好啦，明晚煮多一点。”当然，第二天还是会有人喝不到，毕竟根据我多年对这位老板的观察，他煮杏仁茶的锅一直都是那个大小。
　　但我不同，我一直想吃啥都能吃上。作为河堤的居民，我深谙错峰吃夜宵之道，十点之后出门太晚，八点过去等开摊刚刚好。趿拉拖鞋出门，走到正热火朝天忙碌的糖水摊前，嬉皮笑脸地问声开摊没，然后也不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来碗杏仁茶”。交代完毕，再慢吞吞地挪到旁边的炸饼店，叫上两张炸饼，香酥的饼皮里包裹的是鱿鱼和鲜虾，最为勾魂的还属里头切碎的韭菜，刚下油锅的饼就香得我飘飘欲仙。但我一般都不会等在摊前等饼炸好，而是背着手踱回糖水摊，这时一碗杏仁茶已经摆上了桌，旁边还会放着一个鸡蛋。把手靠在碗边，感受杏仁茶依然滚烫的温度，然后迅速把鸡蛋磕开打进碗中，拿起勺子一圈圈匀速搅拌。不一会儿，鸡蛋也搅开烫熟了，炸饼店的老板也端着炸饼走到了糖水摊。河堤就是这样，没有抢生意的说法，临近的几家食店小摊往往是一起揽客，但这往往只有老顾客才知道还能这样操作。这不，每次扎饼店老板端着饼来找我，隔壁桌都会不可置信地抻长脖子看着碟里的炸饼。我也往往会笑着胡诌，想不到吧，这两家老板是拜把子兄弟。
　　但作为“老”食客的我也不知道，河堤的夜宵究竟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我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岗大潮后，因为杏仁茶店的老板讲过他当时下岗后闯出一片天。但我母亲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桥边的那家绿豆沙店起码开了三十多年，说不定刚改革开放那会就开了。我外婆更是说，她年轻时候，河堤就有人趁着夜幕卖甘蔗和鱼粥，但那时候是走街串巷地偷偷卖，没这么成规模。三代河堤人，三种答案，三个年代，这一日三餐之外的第四餐美食，温暖了河堤人多少个黑夜。现在，有河堤的人家走出了小城，把家乡的味道带到了异乡，仅仅一面灯牌就让我闻到了糖水的芬芳和鱼饼的焦香。我的河堤，不能看到小桥流水的江南，也不能看到波澜宽广的大河，放眼望去只有衰落和已被污染的母亲河，但仍然有人与我一样思念着她，为她骄傲，向餐饮业竞争残酷的大城市递送河堤的一口滋味。
　　公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仿佛回到小时。在小城半钟头一班的6路公交上，我与母亲并排坐着，一起望窗外。每每公车开到河堤附近，母亲总会指着远处的一座两层小楼跟我念叨。
　　“看到没，这是以前全城最大的百货公司，大家都来这里买东西。”
　　“那现在怎么不开了呢？”
　　“不是现在不开了，是你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开了。”
　　“哦。”母亲不说我也知道，因为小城长大，河堤变老。
　　“到站的乘客请带齐行李物品下车。”公车终于到站，只是迎接我的不是河堤的小巷，而是白墙红顶的口岸大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