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风皖韵】拘禁

作者:淡淡不如风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1-08-19   阅读:

  
  老铁神情凝重地坐在一把陈旧的木椅上。椅子看上去极为粗糙,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他的左边桌子堆着两把步枪,老得掉渣,枪身的斑驳穿越了时空,宛如掉光了一身毛的老狼在荒原上苟延残喘。右边呢,竟然摆着几枚模样古怪的手雷,仿佛蒙了几辈子的灰尘,灰突突的色调倒和那把旧椅子非常搭配--这明明是抗战电影里的场景,却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
  老铁与我同年,高中时还是隔壁班的同学,有过人情来往,所以算是个熟人。四十岁的我碌碌无为,只在小镇上做了个文管所的职员。说起本县——寿县的历史文化背景,那可就多了,楚文化故乡、豆腐发源地、淝水之战的古战场……但小镇上的历史痕迹就少得可怜了。抗战时期日军三占寿县城时,曾经也祸及了小镇,但相关文物却没有多少流传下来。可保护的文物少,工作量不大,整个文管所也几个人,算是较为清闲的部门。而四十岁的老铁却是个忙人,卖过海鲜、开过服装店、前几年还和人搭伙开了家罐头厂,尽管他逢人便说销路不好,年年赔钱。但我们这些人看到的是老铁买了两幢门面房,还买了一辆二十几万的车--要说没钱,这些固定资产哪来的?
  如果照这样的路线走下去,再折腾个十年二十年,老铁应该有个几百万资产,在这个楼价只有四千多块钱一平米的小镇上那可是了不得的,就算去县城买房子也得挑着买吧,那真是吃香的喝辣的,躺着花也花不完了。但是命运有时候是不可捉摸的,一次回乡祭祖--回母亲的故乡去祭奠外公外婆,一来一回之后,老铁就完全变了!
  那天我赶到老铁家,震惊于眼前的“军事世界”。但老铁的目光却深沉而庄重,他把手中的一本发黄的册子递给我。轻轻翻开,没有题目,每一页都有些七扭八歪的字体,更像是一本日记。每一页都寥寥数笔,内容简单而单调,但读起来却触目惊心,血迹似乎随时都能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
  15号下大雪,李山庙李大壮被拉到外面,活活冻死。
  没几天,小甸集马徐氏和一个黑大个,分别被绑了手榴弹,马徐氏炸死了,黑大个肠子都炸出来了,在地上叫唤了半天才死。
  28号,南柏家寨刘老三,被抽出了一段肠子,挂在秤砣上,没几分钟就死了。
  有一天两个日军打赌,抓着百姓就拔牙齿,我村的张三茂被硬拔掉了二十多颗牙,活活疼死。
  …………
  那个季节是夏天,我见老铁时穿着短袖,但没看几页就流出汗来,脑海里闪过那些画面,让我连打寒颤,赶紧把册子合上,再问老铁是怎么回事?从哪淘弄的这些武器来?
  “寿县,老家。”老铁轻轻吐出四个字。
  从1938年开始,日本侵略军曾三次侵占寿县,皆遭遇抗战军民激烈抵抗,特别是第三次,日寇损失惨重,占领县城后展开报复,百姓遭受蹂躏达五年四个月之久。我曾经对那些民间苦难史进行调研过,说是耳熟能详也不为过,但是再看到这样的日记时,仍然心惊胆寒--老铁又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呢?
  老铁说,这本日记是他外公留下的。他这次陪母亲回寿县祭祖才知道,外公和外婆居然是从日寇据点逃出来的活证!说起来这事富有传奇色彩,戒备森严的日寇据点罕有活口出来,但凡事总有例外。老铁的外公和外婆本是同村的,两家关系一直不太好,但没想到这对年轻人倒是情投意合。日本人占领县城后来抓劳工,外公就这样被抓走了,外婆心知此去九死一生,竟不顾危险送到门外,结果劳工上车以后,日本兵把街面上露头的几个年轻女人也给拽了上去。
  大家都认为女人落到日本兵手里肯定得受辱,没想到送到了集中营,不但没有祸害大家,反而让所有人吃了顿饱饭。那以后男人干重活,女人帮着做饭,而日本兵总以去厨房帮忙为由带人出去,但出去的人再没回来过。
  据点里开始有一百多人吃饭,后来减为九十人,再后来只剩八十人,幸存下来的人警觉起来,秘密也被一点点揭开。当他们知道日本大佐总想吃新鲜的,后来日本厨子给他做了一道活人肝脏后,他竟然吃上了瘾,还推荐给其他军官……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未来得及扩散,一种无以言表的极度恐惧已经弥漫在每寸空气中。横竖都是死,谁也不想被活开膛做成菜啊!有人想到了逃跑,但被抓回来之后,众目睽睽之下被狼狗活活吞食,凄厉的惨叫声让人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狱中。
  即便日本人如此残酷地报复逃跑者,外公却更加坚定了决心。他识过几个字,遇事也爱琢磨,他发现日本人总是挑身材强壮的人去“帮厨”,从余下的人中再次挑选相对强壮的,而外婆那屋本来住了六个女人,眼下只剩下身材瘦小的她了,再不想法子逃出去,结果可能比被狼狗吞了还惨。
  于是外公横下心来,趁给日本人搬杂货的时候摸了一把钳子出来,接下来瞄准了时机和地点,趁着月亮只有一弯小细牙的时候,带着外婆,加上几个豁出命也要逃出去的工友,剪断铁丝网,没了命地往外逃。
  警报声随后响起,枪声和狼狗的叫声此起彼伏,逃到山坡上的时候身边的伙伴几乎都被打死。外公腿上已经挂了彩,眼看着无力再逃,一咬牙,抱着外婆滚下了山坡。天亮时分,他们被一位牧羊人救了,外公浑身是伤,但仗着年轻,养了几天也就能下地了。外婆却被石头硌伤了脑子,从那以后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两个人养好伤,千恩万谢地辞别了牧羊人,不敢回家乡,就躲到偏远的地方落了脚。生了老铁的母亲后,外婆的脑子越发不清楚了,从那以后再没有生养过。两个人从不敢对外张扬自己的经历,晚年的外公也写点回忆,但识字不多,只能像流水账一般,把听过的和见过的事记录下来。
  老铁的女人递过茶来,扫了一眼神情肃穆的老铁,张了两回嘴,还是说了:“老刘,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他,现在生意也不做了,四处去淘弄这些枪支弹药,放在家里太吓人了……”
  老铁叹了口气,用眼睛示意女人不要再说下去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期望被理解的味道:“老刘,我四十岁人了,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英雄的血--至少我觉得,我外公外婆就是英雄。别看他们没在战场上杀死敌人,但敢于从那个魔窟逃出来,还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揭露日本人罪行的活证据,这不是英雄是什么?”
  我无法全面认同老铁的“英雄”概念,但想到他外公和外婆的悲惨经历,心中难免恻然,也只能默默点头。一看我点了头,老铁仿佛遇到了知音,略有些激动地向我展示了一圈他的“军事装备”,告诉我这半年来,他四处走访,倒还真找着了四五家从当年日军据点幸运下来的人家,但是大多都病死了,有一个活着的还中了风,说话都说不清了。
  说着,老铁举起了一把步枪,“这个就是三八大盖!”放下枪,他又举起一枚手雷,“这是九一式手雷,咱们叫它‘甜瓜’手榴弹,拉开引线后得磕一下才能扔出去……”
  看我有些紧张,老铁笑了:“没事,处理过的,炸不了,只能做观赏用。”
  我放了心,这才敢近距离观察这些军械,老铁收藏这些,目的何在呢?
  老铁跟我讲,他在老屋发现了一些外公的遗物,其中有一封留给母亲的信,讲了一件后悔的事。前些年有关部门为了搜集日军侵华的证据,到民间走访相关人士,也曾有人找到过外公。可他顾虑勾起旧事,再刺激了半疯半癫的外婆,就把这事耽误了。后来他看电视,日本人对侵略罪行百般抵赖,这让外公气炸了肺。当时外婆已逝,他也病情沉重,无力再去做什么,只希望后人有机会能把这本日记交给有关部门,希望为日军侵华罪证加上一笔。
  难不成老铁找我,是为了这本日记?我这个念头甫起,就被否定了。
  老铁连连摇摇,没见我之前,他已经找过一些部门,因为当事人已死,这本日记的真实性也无据可考,实难作为证据来存档。老铁也有股犟劲,干脆一边走访幸存者,一边在民间搜集日军遗留下来的入侵寿县的证据,于是,就有了这些枪和手雷,还有这把椅子,据老铁说,这把椅子上绑过好多人,然后那个比魔鬼还可怕的厨子会在胸口上喷一口凉水,趁着血液收缩的时候,一刀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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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精华: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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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欧阳梦儿:
一个成功的小商人,偶然得知了外公外婆的悲惨遭遇,被激发出无比的爱国热情,却因此引祸上身。小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也照出了潜规则下的部分妖魔鬼怪。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3

  • 韵无声

    这个时代,现实让人无法当好人。当好人为他惹来麻烦和不尽的愁苦。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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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尘

    老铁的遭遇促人反思,官与民,名与利,国与家,己与人,情与仇,物质与精神,如此错位,到底问罪追责谁??底蕴厚重,维稳和谐者值得思之再思之!

    202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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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淡淡不如风

      @一尘  活下去,有时候觉得自己做了很有意义的事,事实上什么都不做,也许更有意义。

      202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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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喻芷楚

    其实所以的灾难都没什么,灾难考验了人心,妻子的不离不弃已经是什么都买不到的。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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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忍不住的难过,怎么想做点事就这么难呢。这么难呢。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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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人难做,好事更做不得,如果没做好全家都赔上的准备,千万别当好人。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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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干点好事太不容易了。

    202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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