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槐树下,鸟声起伏,树影错杂。
一桌,两椅,三老者。两人对弈,一人观棋不语。十丈之外是一座二层的建筑,白墙黛瓦,苔藓浸阶,雨迹爬行,向墙,向门,向窗。窗被推开,有人伸出头,看了看树下的棋局,那人落回窗前躺椅,翻着一本叫《七星村》的小说集,他是这个故事的异乡人,叫沉九。
小说集中第二个故事叫《红帽子》。讲得是清道光18年,有一胡姓少年从徽州绩溪出发前往杭州途中发生的故事。少年背着洗得发白的包袱,离开晨雾笼罩的村庄,他越过盛产云朵与鱼群的荷塘,越过八角亭,越过石桥,越过牌坊与寂静的世界。少年回头看着落满槐花的鱼鳞状屋顶,想象夜晚从荷根下起飞的鱼群睡在屋顶一如他此刻离开村庄前往异乡。
暮色四合时,少年途径一个叫药王庙的寺院时,决定暂停旅途稍作休息。这是个废弃的寺院,蛛网遍布,恍如隔世的光线里,尘雾掩盖着一切:破败的香案,残缺的佛像,不再升起青烟的香炉和不再有烛火的烛架。疲惫使少年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只鸟射下白色的排泄物,正中棋盘中心,持白子的老头却并不为所动,他把白子毫不嫌弃地落在鸟屎上,面对旗开得胜的局面哈哈大笑。持黑子的老头凝神不语。被笑声打断阅读的沉九也重新回到纸上。
梦里的少年,在异乡的街头被两旁林立的店铺所吸引,转过几个弯,他走进一家杂粮行做起了学徒。置换过场景与季节,少年成了火腿行的伙计。一枚黑子落盘的时间里,少年在一个叫信和的钱庄当起了学徒,端茶,洒扫,抹桌,练习算盘。
一只鸟飞出树冠的时间,少年成了阜康钱庄的少爷。某天外出收债时遇到一名落魄的王姓异乡人,几句交谈后,少年被心里突然涌起的大胆改变了想法,他把刚收回的钱款给了那名异乡人,让他远赴京城捐官。像一个顺利而美好的故事那样,王姓异乡人果然得官回来。
读到这,沉九放弃了继续这个几乎毫无新意的故事,他合书重立窗前,看着树下的棋局,黑子老头的局面像黑夜降临那样逐渐扩大。树上鸟雀来去,踏下落叶以及碎影,棋盘里战火纷飞,观棋的老人仍然不置一词。
沉九把书摊在窗台,光线摆在白纸黑字上,书里的少年拖着月光,朝着故事的深处走去。
得官归来的异乡人,像鸟雀带来草籽那样带来了新局面。梦里的时间仿佛瞬息万变,又仿佛不增不减,看不清年岁的少年成了钱庄的掌柜,丝行的掌柜,药店的掌柜,茶庄的掌柜以及更多他自己都记不清的掌柜。他有很多的朋友要结交,很多的事件要处理,很多的地址要认识,他是江里的大鱼,越游越远,水域越来越宽阔。
沉九被树下落白子的老人第二次大笑打断了阅读,他关上窗,失去声音的树下棋局仿佛镜中之景,真假难分。
不再是少年的胡掌柜,经过某扇门前时,被树下的少女所吸引,羞涩的少女回到屋里合上门,隔天胡掌柜前来提亲,用七千白银打动少女的父亲。洞房花烛之夜,胡掌柜斟酒自饮,醉人处,执红烛照遍少女的身体犹如看一张异乡的地图。
沉九喝了口茶,他知道后面的故事是:隔天胡掌柜让少女返家,屋中事物可任取。在这个饱含趣味和悲伤的剧情里,沉九看向窗外树下的棋局,势力均称的两老者,屏声静气,树的碎影里寂静降临。
消耗掉20船物资的胡掌柜在人生的岔路上选择向左而走,这个恰如其分的选择下,他的地盘像记忆中村庄的槐树那样抽枝长叶,根深叶茂。当他戴上红顶帽子,立在光线昏暗的镜子前,想起少年时看到的槐树浓荫里连绵的屋顶,仿佛睡满了从荷根下飞出来的鱼群,寂静而森严。
被故事牵引的沉九伸手取茶,十指无的放失,碰翻了边几上的茶壶,看着地上碎成几片的石瓢壶,叹道: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碎琉璃脆。
他再度放下书,看向窗外,观棋的老人不知为什么变得激动,试图在棋局里评首论足指点江山,被对弈中的两老人挥手驱逐,观棋者走了数步又重返槐下。树上鸟雀纷飞,江湖正好。
年岁渐长的胡员外,终于走到了他的暮年,在某个醉酒的夜晚,他梦到了一片李子林,枝繁叶茂的李子树,不开花,不结果,看不到边望不到底,胡员外在李子树围成的迷宫里泥足深陷,在逐渐灰暗的李子林里,他感受到举步维艰,寸步难行的绝望。他朝着依稀有鸟雀纷飞的方向跑去,犹如少年时的他朝着村庄外的云朵跑去。
不知何处的钟声忽然传来,胡员外从噩梦中醒来,他仍是山寺里的贫穷少年。夜风吹过破败的一切,少年起来跳跃如鸟雀,赶走困意与疲惫,他提起洗得发旧的包袱朝着他的异乡走去。
沈九合上这个毫无新意的故事,走向窗前。树下棋局已经布置一新,鸟雀来去,树影错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