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蹬着门坎,一手抱着十个月大的儿子,一手把用牙剥好的火腿肠往孩子嘴里送。柱子想出去,小禾粗壮的身躯堵在门那里不让他走。以柱子的瘦小和机灵从小禾的身形与门遗漏的空隙溜走本不成问题,但那天不知为何,也许是怕不小心跌打到儿子,他没有做出任何显出他机灵的动作,只伸出手去逗弄他。
“瞧他吃得多香……”
“今儿不答应我,你甭想出去!”小禾拨拉开他的手。
“这娘们……”柱子嘟囔着,“到底想怎么着?过年回去办不成吗?”
“不行,过年回去,你只顾着狐朋狗友了,哪里还顾得上这档子事儿!”小禾瞪着他,“你说这都过去几个年了,一年一年的,不都没有办成事儿吗?不过就是让你请几天假,就那么难!”
瞅着小禾始终不放松的脸色,柱子决定投降。耽误上工,一样会被扣钱。小禾和他这番争执已经持续个把星期了,弄得彼此没了心思,谁看谁都一肚子冤屈。
柱子松口之后,小禾一脸和悦地逗弄儿子,看也不看柱子一眼。柱子大摇其头,不理解女人做了母亲之后的目中无人。这个和自己过了两三年的女人,有的是体力和精力,她生起气可不带含糊的,一脚就把自己踹到床底下。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后,小禾的力气和脾气更大了,动不动就上手,从前的那点斯文全部消失不见了。
柱子到了厂里之后,径直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的门开着,柱子刚到门前,厂长就看到他了。两人满脸堆笑。厂长先开了口:“柱子啊……”
“厂长。李哥。”柱子说,“我想请几天假,回老家去。”
“这不年不节的,你小子回老家干啥去?”厂长听了眉头拧成个疙瘩。
“我也不想啊。李哥。”柱子把脸凑到李哥面前,“瞅瞅,这都是干仗干的。实在是,日子得过,不回去不行啊。”
李厂长扑哧笑了,指着他的头:“你小子啊。溜滑溜滑的。”
“我这趟回去给李哥捎点好吃的。”柱子仍旧笑道。
“你们阜阳那块有啥好吃的?”厂长半信半疑。
“你没见过的。光知道粉丝、山羊、黄牛、老母鸡和香油,还有你没见过的。”柱子故作神秘,“到时候我送李哥家去,叫嫂子高兴高兴。”
“得,说吧,请几天假?”厂长正色道。
“两个星期。”
“太长了,五天。”厂长眼皮也不抬。
“厂子里这时候没多少活,我带的那几个人技术过得去了,不比我差多少,顶几天。我多请几天就少给几天钱,对厂子也有好处。”
“要那么多天假你准备做啥子,比上过年了。”厂长看着柱子。
“十天好吧。李哥。我这路上来回折腾,也要时间。”柱子凑近了,说。
“没多远吧?上高速,开车也就七八个钟头。”李厂长笑说,“拿我糊弄。”
“啥事也瞒不过李哥。就是我拖家带口的,孩子老闹腾,路上多耽误时间。如果都是爷们,倒是快的。”柱子不好意思地说。
“行了。一个星期。回来晚了,罚钱。”厂长不容分说。
“回来晚了,该咋罚咋罚。”柱子咧开嘴。
“今天的班,上完再走。”厂长叫住他,又说。
“嗳。李哥。”柱子点着头,“那我去干活了。”
小禾要求办的事儿,很容易。回到老家当天,没费多少功夫就办好了。如今的政府办事效率明显比从前好很多。柱子和镇上的办事人员混了个脸熟之后,拽着心满意足的小禾,做回了多年没回到自身的自己。
天刚亮,揣上几个馍馍,背上一壶水,柱子就拿着自制的家伙去了颖河沿。颖河途径村庄的地方,像多年以前一样,静静地伸向远方。河沿开阔敞亮,在这里,柱子除了捕鱼,就是打鸟。安静的河沿,远离城镇和喧嚣,除了庄稼的呼吸,便是鸟类和小兽的天堂。斑鸠、鹌鹑,第一天就打到不少。累了的间歇,柱子坐在河沿,看河水流淌,看水鸟起起落落,竟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忘记回家吃饭,天快晚了,才踩着落日的余晖往家赶。到家,小禾笑他,这回做回野小子了。柱子心情好,高兴地小禾说:“赶明儿和我一趟去?”小禾倒说:“你自个野吧。”
悠闲逍遥的日子过得好快。这天小禾提醒他,一个星期过去得没剩两天了,不能胡跑了。母亲这时也说有几家亲戚要柱子去看看,明天不要去河沿了。
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柱子看看这天是周末。他便决定不回去,只给李厂长拨了个电话。挂掉电话,柱子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又去了河沿。这次柱子没忙着捕鱼和鹌鹑,他捕到的鹌鹑成串了,晒干了,挂在房檐下。他什么也不想,顺着河沿一路朝前走。走着走着,他想起什么,小禾这个女人,不和他一趟来,根本体会不到河沿的好处。这里如此鲜活生动,活色生香,野鸭子、野兔子、青蛙、蛇……不定哪里钻出来;说不定会有什么艳遇。他笑自己,不是半大小子了,这会子还像十几岁那样想。柱子知道艳遇自然不会有,村里这时候没有年轻人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少了年轻人,村子愈发老而清净。想着这些,柱子很是感激小禾,要不是她缠着闹着,自己绝难在这时候回家。自从打工在外,多少年不曾亲近这河,这河沿了。每年逢年过节回家,忙得四蹄朝天,比上班还要忙。辛辛苦苦挣下的钱,过一个年,要折腾个差不离。酒喝个昏天黑地,钱赌个没日没夜。多少的亲朋故旧,多少的情感联络,多数消磨在酒桌牌桌上。这片的规矩就是这个样儿,人情礼份他必须得顾,村里就讲个立门头。这次回家,竟脱离了那年复一年的礼尚往来,离凡俗琐事远远的了。
柱子正寻思间,前面的树丛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彩色的翎羽一闪,柱子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好事。果然那是一只中了套的雄性成年野鸡,正困在那里不得动弹。不知是哪个光棍老汉的杰作,柱子一边解开困住的野鸡,一边说。他拿手拎了拎,真肥啊,毫不费力就白捡一只这么沉甸甸的野鸡。他抚摸着野鸡光洁的羽毛,瞅瞅这小家伙,可真漂亮啊。脑子一转,他想到了把它送给谁。
见柱子抱着只野鸡回了家,小禾嗔他:“哪来的?”“白捡的。”柱子把遇到野鸡的情景说了出来。
“也不怕犯法。”小禾说,“你们安徽人真不得了。”
“少咧咧,你不是还和我这个安徽人生孩子,死活要打结婚证?”
“生了俩儿子,逼着,这才办结婚证。总算知道那些年计划生育那么严,这边人口为何都能居高不下了?国家现在都已经放开三胎了!这优良传统保持得……”看在结婚证的面子上,小禾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回到厂里第三天,柱子听说野鸡瘦成了一把骨头。李厂长说:“孩子不让杀,说是国家保护动物。”柱子闭上眼好一会儿,心说,可真白瞎了那么一身好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