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桌子 低板凳

作者:英沙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21-09-15   阅读:

  
  1
  2019年,我看过王耀庆出演的《下一站是幸福》。剧中,他是男二号,一个小女孩的舅舅,演得古灵精怪,笑料百出,使舅舅这个角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我的舅舅们来。
  除了长沙市公安局第四科的科长张阳生,我还有过三个舅舅。
  第一个舅舅,是我的继外公的亲儿子。文革时,他在部队当兵,恰逢造反派闹得最凶的时候。那时,他们的部队得到上级的命令,上街制止武斗,拉架时却被两边的造反派打伤了头部,淤血留在大脑里,从此落下了头痛病,转业后在单位的一次开大会时突然去世。离开人世时大约三十五岁。
  舅舅并不喜欢我,因为他和我母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最记得那会儿是一个热天,我刚刚四岁,舅舅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我便扑上去,拉着他的后车架,高兴地喊着舅舅,他板着脸,并不回答我,也不减速,反而骑得更快,我一把没拉住,扑在地上,手肘和腿脚都擦伤了,衣裤也破了。可是,我也没哭,站起来愣愣地看着舅舅的背影,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舅舅死后,他的身后遗留了一个妻子和一儿一女。那些个年代,舅妈带着这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生活挺艰难的。那会儿外公已经过世,外婆没有工作,家里也很贫困,没有什么可以支援舅妈。舅妈独自带着她的孩子走了,渐渐地与我们断绝了往来。
  每逢阴雨天,外婆总会坐在大门口,向着路口大声地哭嚎,喊着舅舅的名字,一嚎就是一个下午。她是想这个儿子了。外婆来到长沙,与我的继外公建立起新家庭时,舅舅应该比四岁的我大不了多少。虽然舅舅并不是她亲生的,却也是她一手养大的,完全如同亲儿子一样。常言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归是人世间最大的凄凉。
  第二个舅舅,是外婆结拜姐姐的儿子。
  外婆的结拜姐姐住在长沙文昌阁的一个街角,姓康,行二,人称康二娭毑,比我外婆年长三岁。她家的老头解放前就去世了,一个人居住着。她们相识应该也在解放前,两个老太太都没有姐妹,于是结拜,相濡以沫。一直走到九十年代后期,我外婆慢慢走不动了,才渐渐来往得稀少了。这个时间跨度恐怕超过了五十年。
  外婆是高寿,91岁去世。康二娭毑却在我外婆去世后,又多活了好几年。
  记得那时,逢年过节,外婆总会带我去康二娭毑家里探望,她们总说些家长里短。她总叫我喊康二娭毑姨外婆,我当然也按照她的心愿那么地叫,外婆看到我听她的话,非常高兴。康二娭毑便会拿些玻璃瓶装的冰糖块来给我吃。外婆总是从我的手中拿走那些糖块,将它们放回玻璃瓶里。康二娭毑便有点生气,说我们嫌弃她的东西。但外婆其实是想,康二娭毑家里也不宽裕,生活不容易。她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留给她的结拜姐姐慢慢吃。
  康二娭毑在国营南食店里工作。她自己本来有一个儿子,名叫康辉,抗美援朝时,康辉已经十七岁多一点,应了国家的征召上了朝鲜战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所有的历史都反映,当年的战争极其残酷,朝鲜半岛是一架巨型绞肉机,战后记载,为捍卫新中国而战死沙场的中国士兵至少达到了十九万以上。康辉被国家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政府还在她的家里挂上了一块烈属牌子。
  她有个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个女儿并不是她亲生的,而是解放前,她捡到的一个孩子。这个女儿也随了她的姓,姓康,与她的儿子青梅竹马,原本她是有意留给她的这个儿子做妻子的。但儿子去了朝鲜之后,生死不知,女儿从此就做定了女儿这个角色,成年后与一个年轻人成了家,成家之后,对母亲仍然特别地孝顺。康二娭毑日思夜想,想着那个在战火中消失的儿子,守着一份绝望的希望,虽然心里仍然心有不甘,但有了这个女儿,总算还是有了一份慰籍。
  两个老太太到了一块,讲得最多的话题无非是她们的儿子。一起讲到儿子,两个人就一起长嘘短叹,一起流那些流不尽的眼泪。康二娭毑说,不知怎么的,她的内心总觉得,儿子没有死。
  康二娭毑的家里有一尊两尺多高的观音菩萨站像,菩萨身披轻纱,慈眉善目,左手执着一个净瓶,右手轻舒杨柳。康二娭毑日夜给菩萨上香,供上鲜果什么的,四时不缀。
  有一天,康二娭毑突然对我外婆说,昨晚观音菩萨托梦啦,她告诉我,我的儿子没有死,他就在台湾!
  这不大可能吧。外婆摇着头说,他在朝鲜打仗,怎么会到台湾去?不可能,不可能。
  康二娭毑听了有点生气,固执地说,怎么不可能?他就在台湾,一定在那里,就在那里!
  儿子参军离开时,康二娭毑刚刚三十多岁,一年一年风霜雪雨,一年一年慢慢老去,头白如雪,转眼已经是八十高龄。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老态龙钟地拄着杖,总是站在家门口,望着不知是何方的远方,眼巴巴地盼望着那梦中的希望。
  但是,又是数年过去,仍然音讯全无。
  2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台湾与大陆开始频频接触,准备小三通。某一天,一个陌生人找到了长沙文昌阁,见到了康二娭毑。老太太一见这个人,不认识,她在对儿子的思念中流了很多的泪,把眼睛哭坏了,直直地望着那人,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人说,他是统战部门的,早些时候,一封从台湾转自香港的信到了湖南长沙,署名康辉,说是要找自己的母亲。康二娭毑一听就愣住了。
  这是她儿子的名字!
  儿子还活着!他真的在台湾!
  从他参军去朝鲜到第一封来信,整整相隔了四十多年!
  原来,他参加志愿军到朝鲜之后,并没有牺牲在战场上,而是在一次战斗中被美国人俘虏,美国大兵将他带到了台湾。国民党军队的军官们见这个小伙子少不更事,并没有多少政治头脑,便将他留在了国军部队里。康辉在台湾并未成家,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他的母亲。信里说,他渴望知道,他那年迈的母亲是否还健在。
  康二娭毑不识字。我的外婆找到我的母亲,讲述了情况。我母亲说,她仍然有印象,那时,她还小,去康二娭毑家玩过,认得这个哥哥。外婆让她给康二娭毑念了来信,又让她代写了一封回信。那会儿,台湾那边只认繁体字,我母亲的楷书很好,写的正是繁体字。
  随后不久,统战部门便忙前忙后地忙开了,大家都在做着准备,等着这个老兵的回归。而少不更事的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轰动和记挂的,只觉得有趣,因为,有个什么广告说,“小个子不简单,康辉华华丹。”华华丹我真没吃过,不过,这个康辉,我想可能是一个品牌吧。但这个康辉跟我的那个康辉没一毛钱关系。
  突然有一天,我的母亲对我说,你舅舅要回来了。
  舅舅?哪个舅舅?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不是经常去康二娭毑家吗?就她家的儿子,就是你的舅舅。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舅舅回来,你不要去见他。母亲说,我去就行了。
  为什么?我更加不懂了。
  因为他没有钱,是那些老兵同事们给他凑的钱作路费,他才回来的。母亲叹气说,你如果去了,他会讲面子讲客气,给你钱,或者别的什么,那样是不好的。所以你不要去跟他讨喜,要他的东西,给他增加负担。
  我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不过,我实在想去看一看他。我不近前,不跟他接触,不打招呼,只远远的看着,这总行吧?
  康辉回来的那天,我母亲去看了他,算是认了个亲。他果然要给我的母亲一些金银手饰当作见面礼,母亲一律拒收。他那没有成亲的、已经变作了他的妹妹的那个女子也来了,双方见面,不胜唏嘘,握手哽咽,抱头流泪。
  母亲描述,康辉长跪在康二娭毑的面前,热泪长流地对垂暮之年的老母说:阿娘,我回来了!我在台湾,天天向妈祖祷告。妈祖告诉我,您还在人世,她让我赶紧回来找您……
123
  审核编辑:冰斯语   推荐:冰斯语

上一篇: 《 等家

下一篇: 《 二月二,龙抬头

【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冰斯语:
三个舅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情义却很深厚。舅舅们各自的经历与生活都是令人唏嘘遗憾的,通过回忆几个舅舅的点滴生活,也体现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善良和温情。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4

  • 英沙

    查阅最早的文史资料,上面明确地写着:郭亮、易礼容、张连生等在长沙组织泥木工会罢工,等等。可见这事是真实的。但政府的答复是,那个张连生和这个张连生是同一个人吗?换句话说,怎么证明,那个张连生一定是张俊武的父亲?
    我母亲讲得还实在些:你看啊,郭亮牺牲了,你父亲怎么没牺牲?那个时候,变节的,退党的,叛逃的,什么情况都有。光这件事,就说不清楚,不要说后面的了。这万一又出来一个二流子,他一口咬定你父亲叛变了,你怎么办?
    张俊武听了之后,再也不想这事了。

    2021-09-15

    回复

  • 英沙

    感谢编友的推荐。
    手中大约有十来篇文章,都写了一半。这篇东西呢,也是一直在写,没有完稿。今天恰好有点闲,就紧赶慢赶,写完了。
    以前看过《关中匪事》,那个民谣是这样唱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这支民谣在北方传播得很广,特别是东北和华北一带,我们南方从来不这样唱。我取了后句中的六字为题。
    全文仍然白描,尽量用口语。先这样,不足处再改吧。

    2021-09-15

    回复

  • 韵无声

    篇尾结意深远

    2021-09-1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