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有个修自车的，水平奇差，基本上能把小毛病修成大毛病，没修之前铃不响，修完之后除了铃不响哪都响。但地理位置绝佳，是上学上班的人们必经之处，周围并无第二家修车铺，所以生意竟然出奇的好。水平不行，顾客又多，诟病自然也是最多的。
你会不会修车？半路出家吧？没这水平就别吃这碗饭……
修车的每天无数次吞咽着惭愧，也无数次振奋精神准备挨下一场骂。没有人觉得骂这样的蹩脚手艺人有什么不对——没这水平就别吃这饭碗——这话怎么听都是真理。但是，尘世间吃这样饭的，难道还少吗？
曾几何时，读过一位论坛老作者的得意之作，讲的是节日期间，孙女回来探望。他把出版过的四本书拿给孙女看，并让孙女大声朗读爷爷的简介：某省作协会员。诗人网认证诗人。作品曾入选各个版本，在报纸副刊发表数百作品。有诗歌多次获奖。著有诗集……
我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要让孩子读好书，不要读自费出版的书。谁家老人心这么大，教育孩子放着名著不读却去读残次品？虽然我与这位作者不熟，但从论坛发表的几篇作品来看，属于小学生低段的流水账写法，这样的水平想出版？做梦可以想当皇帝，但千万别梦着能签约出版——自己花钱去印。别看有书号，有定价，但也是自己印的。要读书，一定要读常规出版的作品，水平即便有参差，但和自费出版的绝对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常规出版的作者写文字是挣钱的，自费出版的是费劲巴拉写完再往里搭钱的。
自费出书的作家也挺让人同情的，想花钱买张脸，结果发现，把原来那张老脸都给贴死了，成了“二皮脸”了。
没这水平吃这饭碗，还当成荣誉来宣扬，最可恨的是要让幼小的孩子把这种形式出版的书籍奉为经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心可诛！
结果，这一番好意惹人不快，瞎说大实话的结果就是遭人嫌弃。人家叽叽歪歪地挖苦了我一通。
这样，我又开始了自我反省，到底说错没有？当然没有，正因为说对了，人家才不高兴了。转念又一想，写作的人有时候是不如修车的，你看那个笨手笨脚的修车匠，对顾客提出的批评还是知道惭愧的。听到“水平不行就别吃这饭碗”的言辞，还是会脸红的。作家就不同了，水平不行还要硬吃这饭碗，谁说一个“不”字就要和人撕破脸。他们与修车匠最大的区别是，人家修车匠好歹还是往腰包里挣钱的，而自费出书的人却是稳赔不赚的。
事情本来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事情本来的样子应该是：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一条黑影戴着黑帽子，捂着大口罩，穿胡同走小巷，遇到行人赶紧猫在电线杆后面。走到一户居民楼下，徘徊良久，确定没人出入了，这才蹑足如猫步，轻轻地爬上三楼，半途有一只野猫蹿下来，三魂七魄登时被吓跑了一半。哆哆嗦嗦上了楼，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叩门，“笃笃笃……”
谁呀？
是我，张兄请开门。
门打开了一条缝，“嗖”一下塞进去，声音小到用超声波都探不到，“张兄，这是兄弟自费出版的诗集。出版社返回一千本，今天送给张兄一本，请兄长雅正！”
“出书了，好事呀，怎么不白天送来？”
“白天不敢拿书上街，怕遇到熟人问一嘴，出本书得挣不少钱吧？我没脸回答啊，这本书花了我三四万。外人都以为写作挺神圣的，谁知道咱往里搭钱啊……”
“行了，别说了，钱都花了，说别的有啥用。书搁那吧！孩子们，你们不许看啊，我给你买的世界名著都没看完呢，不许看这些自费的书……”
人影又闪出了门缝，在夜空中寻觅着方向，准备给另一个朋友送书……
——事情本来的样子，就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修车匠做到了本来的样子，车子修不好他害臊，任由顾客斥责，他低头无语。而自费出书的人，却没有做到，而且永远做不到。面对我的善意提醒，他们理应深刻反省，至少要感谢我发声及时，能让他们夺回孩子手中的自费出版物，自己这辈子写不出名堂了，至少不能影响下一代人，至少不能让他们误解这就是“文学”。
但是，事情没有按本来的样子呈现。自费出书的人红光满面，自诩为光宗耀祖，对成车皮的吹捧都甘之若饴，对一句两句客观表达都反唇相讥。可真是：人要不要脸，三观定是扭曲的。从一开始的扭扭捏捏，到后来真的觉得自己创作出了成就，连放的屁都带着文化气息。
当然，只要你出了钱，就算放了屁，也能出版。
事情本来的样子是这样的：修车的认真学手艺，手艺未成别出来混日子，出来混日子就要接受顾客的批评。写作的刻苦努力，坚持投稿，一百家出版社退稿可以投第一百零一家，永不放弃，绝不自费出版；自费出版的应该知道羞愧，别拿着自己印的书四处送人，实在不行去乡下厕所糊墙也是物尽其用；在别人指出自费出版不应该误导下一代的时候，理应怀着感恩的心情表达谢意。
如果自费出版者的身边充满了掌声，但至少还有一个人肯跟你说实话，那么你一定要发自肺腑地感激对方。这才是事情的本来样子。
某一次本地搞小说征文，我作为本地作者，负责招呼一群来自外县市的作家。席间大家各谈创作经历，几乎每个人都出过书，几乎每个人都有马拉松式的简介。省字号的都是小把戏，国字号的就有好几个，至于获奖次数，更是数不胜数。我默默无语，只负责给大家添酒布菜。后来大家偶尔想起了我，问我什么情况。
我只是一个业余的文字爱好者。
我没得过什么奖。就算这次本县的征文，我才得了个末等奖，在座的任谁的奖项都比我高。
谁要称我为“作家”，我能找地缝钻进去。写的东西没人看，自己都觉得不着调。
我靠稿费生活了十年，签约出版过三套书，其中包括一部长篇小说。
——全场肃敬。那些名作家再没和我说过话，他们连酒都不喝了。
这才是事情的本来样子。
审核编辑：韵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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