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钰姐一进门,春风就跟着进来了。虽然此时已经是夏天,但晶梅觉得,室内的燥热一下子就没了。她不急着招呼,带着笑意欣赏着眼前的女子:轻薄的披巾是那种连缀的,从两肩一直挂到脚踝;小衫是那种很素雅的,后背处绣着一朵乳白色的花,几乎占据了整个背部,让戴钰姐的长发顺利地垂下来,似乎正有一汪暗夜里的山泉水浇注着潭底的月光;耳环一定是风格迥异的,左耳是欧式风格金色镶锆石,右耳是印度风格风铃流苏……戴钰姐总是这样,让人浑然忘了她的模样,但却永远会记住她的与众不同。
戴钰姐自然知道晶梅已经看得痴了,对她来讲这种痴迷的眼光算得上习以为常,她一如既往地配合着,像是踩着鼓点般转了两个优雅的圈,晶梅贪婪的目光把这位同性女伴的上半身啃噬了数遍,这才恋恋不舍地往下移动,然后她发现了戴钰姐腹部多了一件装饰——像是一条纱巾,系在腰间,挡住了那无数次给大家表演肚皮舞的肚脐,少了些春色,却多了份雅致。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戴钰姐的成熟,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总露着一截白肉招摇过市的是年轻女孩的专利。晶梅毫不怀疑,这个夏天,戴钰姐所行之处,必然会引发一轮腰间系围巾的时尚,就包括她自己,已经动了去买一条纱巾围在腰间的念头,即便,她觉得这种打扮在这个季节更像是在捂汗,但是,戴钰姐搭配的,能有错吗?
晶梅终于张开双臂迎上去,嘴里“亲啊肉啊”叫个不停,她追问着戴钰姐是不是出门了,怎么有几个月不见踪影?前几天文友聚会,大家还念叨了几遍,打了多次电话,都提示关机,害得她担心得要命。这回好了,总算又见到亲姐了,晚上谁的约都不许接,她要大排筵席安排戴钰姐。
不同往常的是,戴钰姐轻轻推开晶梅,她毫不怀疑这位姐妹的情谊,但她今天的眉头却蹙着三分心事。晶梅还在那喋喋不休:“我就知道,知道你得出现了,一年一度的‘林海诗会’,怎么能少了你呢?”不等戴钰姐回答,又指着门外说,“对面,庄老师正评奖呢!今年可不归我管,今年庄老师主评,庄老师退休了不假,但人家毕竟主评了二十九年,今年——第三十届是文联领导特意请回来的。你投稿可得找他去,不过我会给庄老师打个招呼的,一等奖二等奖咱先不考虑,给个三等奖优秀奖还是没问题的。”
戴钰姐笑了,晶梅永远是这个脾气,一张嘴就是成车的话,别人根本插不上。她慢慢地从包里翻出一份简历,郑重地放在桌子上,晶梅今年没有当诗会评委,但她还是作协的副主席,管着县作协发展会员的工作。她想申请入会了!
晶梅“扑哧”笑了,“这回算是找对人了,今晚我不请客了,得你请……”她打开简介:中国微信诗歌网蓝领诗人,中国微信散文诗协会黑龙江长分会理事,中国微信诗歌协会黑龙江分会分会长……她跃过占据大半页的头衔,往下翻到最后两行:于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数百篇。诗观:美筑诗会、爱塑文心;灵墨昭香,以慰苍宇。
晶梅叹了口气,起身把门关上了,回过头来语气诚恳:“姐,咱们县作协有个硬性规定,在纸媒上发表20篇作品的,提交复印件就可以申报入会。咱们是亲姐妹,你又在文化圈经营了30年,嗯,积极参加作协活动、一次不落,也算经营,我可以和庄老师协商,放宽政策到10篇,但是网络平台发的,不算数啊!咱们今晚吃海鲜怎么样,你还想见谁,我负责通知!”
戴钰姐略有些失落,手抚着腰间的丝带,幽幽地说:“前年、去年你都这么说。咱们的关系,你不能再帮帮忙啊!”顿了顿,又续上一句,“那‘林海诗会’得的奖,算不算数?”
晶梅已经在拨弄手机:“李姐刚出院,让静姐拉上她,不让她喝酒,坐着聊聊天呗。”一抬头看戴钰姐眼睛里已经泛光,又自失地一笑,“你说诗会啊,要是一等奖,咱再看看,加油吧,亲姐!”
一阵风吹进室内,戴钰姐已经出了门,穿堂风拂过,霎时凉爽。
庄世风左手拿着一把卷尺,拇指反复拨弄着拉环,卷尺被顶出一截,又倏地缩回去,像是摇摆不定的钟摆,他的眼光专注于眼前的诗稿,神情庄重而严肃。室内还有组委会派来协助征文工作的小林,一边给庄老师续上茶,一边紧张地看着刚刚初审完毕的三沓稿件,第一沓只有薄薄的三张纸,一等奖的名字也都比较熟悉,诗都比较长……听到脚步声,她看见了戴钰,自然熟悉本县这位文化名人,论私交也是多年老友,于是便迎上去,压低了声音,“正评奖呢,咱们门外说。”
一向唯唯诺诺的戴钰姐这回没有退缩,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聚精会神的庄老师听到,“我想问问,今年我的诗作得了几等奖。”
小林回头瞄了一眼,明显地看到了庄老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对戴钰姐的冒失感到了不快。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第三摞最厚的那沓诗稿暗示,在那呢。戴钰姐的泪一下子盈满了眶,“还是三等?你们……”
小林差点上去捂她的嘴,这成何体统,这么严肃的场合,为了个人名次就闯进来闹事?她带着三分嗔怪地解释着:“姐,这都是庄老师评定的,我不懂诗歌,可我刚才量了一下,你的行数不够多,好像只有15厘米吧。”
戴钰姐再也撑不住了,数十年的经营和努力得不到伸展,她的内心防线在这一刻坍塌,她推开小林,踉踉跄跄进了房间,窗外树影婆挲,有鸟声啁啾,有虫儿唧咕,恰是自然节的伴奏,促使她伸开双臂,扭动腰肢,舞动了起来。
庄世风没抬头看,但已经按捺不住,手中的尺“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声音不算大,却饱含威严,“出去跳去,这是代表县文联在评审,‘林海诗会’是本县的文化符号,公平公正透明化,怎么能容你这么放肆。亏你还是个老作者,还是个有知名度的诗人,这点素质都没有吗?靠跳舞——靠跳舞得一次奖两次奖,但不能每回都靠这个,给你个三等奖就不错了!没有那弯弯肚子,你还想吃镰刀……”
庄世风不说了,她听到了小林带着哭音的惊叫,他看到了戴钰姐凄楚的笑容,在盘旋中优雅地扯下了围腰的纱巾,一道长长的疤痕横亘在肚皮上。
庄世风“呼”地站起来,“你这是——手术了?”
戴钰姐使劲努着眼睛,但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下:“都过去了……没事了,这次,是我在病床上写的稿!”
有那么一瞬间,庄世风的眼神深沉得像一汪黑夜里的深潭,随即,又挂上了满满的怒意,声音却相对柔和,抱怨着:“五十多岁了,怎么还能……还能遭了这样的罪。你怎么不说一声,把大伙都当外人了吧。”他在最厚的诗稿中翻找着,翻出了一张稿件,认真地审视着,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小林拾起卷尺想过去量,庄世风横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戴钰姐的伤疤,小林不觉得把卷尺往外抻了抻。诗稿终于被放在了第一沓诗稿上。“小林,拿空白证书!”
戴钰姐把鲜艳艳的证书放在桌上,晶梅还在发微信,见了她赶紧说:“我给你码了十二个姐妹,今天咱们过‘妇女节’!”
戴钰姐把证书推了过去,“一等奖,那我的作协证?”
晶梅连说“恭喜”,拿起证眉开眼笑,“今晚得加菜了,为你祝贺!”看戴钰姐还在追问,于是又补了一句,“再交10篇纸媒发表的复印件,我马上给你发证。”
戴钰姐怔在那里。她看晶梅给证书拍照,发给了那些被邀请的姐妹,并且冲着微信重复着:“今晚都得多喝几杯啊,戴钰姐得了一等奖!”
戴钰姐听到微信里响起了语音消息,“恭喜才女姐姐,今晚我不醉不归!”戴钰姐展颜一笑,看着晶梅热情洋溢的眼睛,又扭动起了身姿,在舞动中,一只手伸向了腰间的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