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的三月总会给自己多买几本书，特别是平常小气不舍得花大价钱买的那些没用又可能很少去翻的书，比如今年买的那套《缀白裘》。我蛮喜欢这书的名字，取百狐之腋，聚而成裘。这套书和一般的戏曲剧本有二个不同，其一他是舞台演出剧本，基本可以窥见清代时吴中舞台上的风貌，第二他不仅仅收罗昆腔的本子，还收了一些花部乱弹的折子。
　　当然这些所谓的不同与普通如我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那是研究南戏和明清传奇的事情。我不过是拿来无聊的时候翻翻，如同疲乏的时候随心哼几句弹词一样，哪管此去是否合调。传统昆曲中有一出《烂柯山》，讲的是朱买臣休妻的事情，按照后代的理念，崔氏是一个贪图富贵好吃懒做的女人，自己逼迫丈夫休了自己，然后改嫁张屠夫。等到朱买臣为汉武帝赏识给了个太守的官，崔氏又想着破镜重圆，于是世间又有了马前泼水和覆水难收的成语。其实里面蛮有别样的意思，比如汉代女子在选择自己的生活上很有个性，至少不委屈自己，没有后世嫁鸡随鸡那样的陈腔滥调；朱买臣这个读书人也很不是东西，养不起老婆时一个衰样，让老婆逼着离婚，把男人的颜面丢到了脚后跟，等到发迹了搞了那么恶毒的花样，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气度，再怎么人家也是跟你在草席上滚过床单的。
　　清代后这戏剩下四五出，都是符合当时审美习惯的，其中以《痴梦》一折最为经典，早年看过张继青演的崔氏，堪称一绝。《缀白裘》中收七折，其中有一折名为《相骂》，剧情是接朱买臣做官后引发的，似乎是某人托了老汉去崔家报信。一净一旦在舞台上先是拌嘴然后开骂，苏白相对，十分的露骨下作，那词绝对在今天舞台上难闻。
　　于是想当初的昆曲之所以流行，还是根植于民间，迎合市井的，高雅从来不是她的真面目，或者不是她的全部。
　　二
　　初冬的第一场雪迟迟没来，江南似乎已经不懂飘雪的温情，也再不需银装素裹的装扮。于是怀念当年风雪夜归人的情节，变得那么令人遐想和唯美。紧接江南霭霭的冬雨袭来，半夜敲打着窗户唤醒梦中人，窗外的枫叶和杏叶湿透了缠绵着贴在黑漆漆路面上，斑驳又凄凉。
　　雨天的时候捧着红茶，吮吸着飘出的香气，那种浓郁可以醉人的味道，听着雨声，看着雨滴接连砸在那枚发焦的杏叶上，自己的心也一点一点被滴穿。雨天真的蛮适合读点旧书，比如我手上捧着的老先生的未完之作。随着雨的滴答之音，打开陈梦家的《西周铜器断代》，真切感受先辈学人的认真和执着。
　　这本书十多年前初次在苏州古旧书店看到，站在木制的书架前翻了许久，乃至姜先生看见我时笑问，在二楼看到什么喜欢的？我说了书名，又赶紧添了个后缀，其实我没看懂的。姜先生微微笑，然后说了一句很时髦的话语，你若是看明白了，那才是奇怪的。十年后我在网上淘到这书，然后跟朋友谈起这事情，朋友问我，那书真那么好，让你想了十年？我笑说，其实吧我真的看不读懂陈先生写的东西，我连完篇阅读都大成问题。金石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种嗜好，仿佛找来一块青田石刻上的那三个字金石癖。
　　
　　三
　　张寒月老晚年时，曾求他老人家一方私印藏书。老人讲年老手抖，弄不来太小太硬的石头。我心想莫非要赏块大的芙蓉或者田黄，嘴上赶紧说不敢讲究，只求留个念想。老头雪白的寿眉舒展，眼睛成线，用地道的吴语笑骂小滑头，满脸慈祥。后来果然给了方一寸见方的寿山红石印，印面就篆了三个字，边款倒是留了两行小字。说喜爱谈不上，但收藏是必须的，怎么也是一代大家的手笔。
　　张寒老十八岁皈依印光大师门下，后有幸得吴昌硕教授，又拜赵古泥为师，一生治印上万方，晚年做成《西园五百罗汉像》，领姑苏印学风骚。不过上世纪六七年代，做这样事情的人大都没饭吃，忙着闹革命的百姓，吃饱还是头等大事，哪有闲钱闲心关心风雅。所以老人在一家无线电厂里做仓库保管员。战战兢兢，勉强度日。家中所藏旧物不是半夜丢入老井，就是偷偷关紧房门焚尸灭迹。文学山房的江先生闲聊时曾说，命都快没有了，还要那些东西做啥！
　　“夜半闭门焚旧书，飞雪蹑行沉雅玩”，还真是我父辈曾经做过的鬼鬼祟祟的事情。
　　我在原先的卧龙街古旧书店，偶然看到上海古籍版《张寒月金石篆刻选集》，沙孟海题的书名，容庚、叶恭绰、杨千里等一众大家题词，钱仲联先生做序，算是老先生一生精华的集子。其中苏州园林景名印颇特别，朱白印文外，都刻有园林小景边款，其中“殿春簃”一方白文印，尤为精致，似有大千之风。河满子在后跋里讲，昔年大千寓吴门网师园殿春簃，曾与寒月先生交往颇深，大千甚至让张寒老为之操刀，数十年后老人追忆以往，全在方寸之间。书中留有苏州东山紫金庵十六尊者造像，惟妙惟肖，堪称奇绝，与老先生之后的《西园五百罗汉像》风骨相近，居士赵朴初为之题名。拂尘而过的江先生笑眯眯的看我，轻声说，赶紧收了，就最后二本了。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四日
　　西苏与吴中沁庐东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