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版的纸质书本有股油墨味,以前浓现在淡。说这个不是寓意以前与现在对读书态度,是说印刷技术的进步,现在技术将油墨味消灭在印刷中。文人骚客将油墨味称作“书香”,读书(不单指上学)的日子被冠以书香生活并崇尚着。熟不知小学生对读书感觉:苦不堪言。我喜欢逗逗读书的小孩子:狗蛋哎,明天星期一又可背着书包上学读书了,开心里格来。十个小孩,八个回答:开心个屁!你这个坏老头。
我将市井生活,寻常百姓的日子叫烟火人生。烟火人生空隙中读点书,偶尔也能闻到油墨味。我上学的时候,文革还未开始。新学期领来新课本,打开一股浓郁的油墨味,这种味道能让小孩兴奋一阵子,就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今天小队长,明天中队长。于是,把书面书底严严实实包起来,书角上重叠包,包成个三角。新书包好了,志愿立下了,万事大吉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学期末,课本乌糟糟像块揩台布。
小学一年级,我的同桌是同一弄堂底的黄毛丫头,斜白眼。她家里有七个孩子,她营养不良,头发泛黄。有次考试,我发现她偷看我,举报老师,老师说,她眼睛长得像偷看,其实没有偷看,不用管她。她后来报复我,报告老师,说我拿了她的拼音卡片。老师不让我分辨要我还给她。我只好将我的拼音卡片给她,以致造成今天我对拼音前后鼻音,声母韵母搞不清楚,结果,我不会做诗,尤其古诗。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个黄毛丫头不要与我同桌,调到别的旁座,让我独座。当时从市郊转来一个女同学叫嘤嘤。嘤嘤来了,只有我边上的位置空着。
这个小萝莉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红裙子。我不禁好奇,问道,你从乡村来也穿得这么好看?嘤嘤说,上课呢。下了课,我追问道,老师说,你从乡下来,你会种地吗?嘤嘤摇头说,不会。那,你会放牛吗?嘤嘤说,我家没有牛。我像发现新大陆,嘤嘤,你没戴红领巾耶,我们都有......你不是少先队员吗?嘤嘤小声说,老师说我年龄没到,不过下个年级我就能入队了。我继续喋喋不休,嘤嘤,你抓过鱼吗?嘤嘤,你被蜜蜂蜇过吗?疼不疼?嘤嘤...嘤嘤...上课铃响了,我坐好瞅着嘤嘤不响。第二节下课,我继续追问(直至老年我还是一个劲喜欢追问,为什么叫墨斗鱼?),嘤嘤,你吃过油菜花吗?中间有点甜的...嘤嘤不耐烦了,说,你别跟着我,我要上厕所。
期中考试到了。语文考了一半,嘤嘤突然站起来报告老师。老师他...他偷看我,监考老师诧异道,鴳雀同学,你不好好考,怎么偷看同学的考卷?嘤嘤说,不是的,他看我面孔。大家哄笑起来。监考老师哭笑不得,说:站起来,说说看,为什么要看人家面孔?我喃喃道,我从侧面看,看不到嘤嘤鼻头,却看到几粒芝麻,我好生奇怪。嘤嘤被我一说便嘤嘤哭起来了。嘤嘤是个爱哭的有几粒雀斑的塌鼻头,但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同学。不久,又调走了。不久,文革开始,停课闹革命。
书本的油墨味转到大街小巷。大街小巷到处是拿着墨汁桶的红卫兵,高举刷子,刷标语,刷大字报。刷得整个弄堂都是油墨味,臭烘烘的。低劣的墨汁是臭的,玩过大字的人都知道。我拼音还没认全,字也不识一箩筐,我不参与玩刷墙的干活,但我知道那些年岁比我大,毛笔字写得好的网友都有过刷墙的经历。他们那时打下的基功到今天还发挥着余热,他们喊口号是很过硬的。他们认识的是非准则是当时时代烙下的,这个准则深深埋进骨子里,不以时代为转移。好比形式逻辑三段中的大前提(大前提是推演结果的标杆)。我在不少帖子里见到辨别是非,褒扬与批评的观点有着那个时代的教条。比如突出正面人物,讴歌赞美,不可批评和怀疑。比如树立道德制高点,划出是非分界线,站在制高点,分界线上颐指气使。比如,构筑正能量,按上一条光明的尾巴。同时,我在帖子里见识了写文章就是做文章。用一堆文绉绉的像文学模样的词汇。文章(包括诗歌)要华彩,要锦绣,要名言,要金句,要让人不甚明白,要让人觉得厉害。文章的趣味,文章的言之有物,文章的有一说一不重要,词不达意不重要,词藻堆砌不重要,文章没人读不重要。
文革继续,复课闹革命。我识字了。所有油墨印刷的书籍剔除一切封资修的文字。所有传统文化是封建的,所有外国文学是资产阶级的,所有不符合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文章是修正主义的。我读到的都是斗争类的书。我一边生着煤饼炉子,一边读着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援朝战争,阶级斗争的书,读得津津有味。在煤烟柴火中领略战争的滚滚硝烟。也可寓意在烟火气中领略油墨味。我读的真多啊,我将一个街道图书馆的书都读完了。读到图书管理小姐姐一见到我,就说,没你要读的书啦。上海的一个街道通常就是一个县的编制,甚至比一般小县还要大。我将全县的书都读了,我好自豪。
上山下乡闹革命,我远离了烟火,油墨味,与花木草竹为伍,但决不放弃两报一刊社论和池恒、梁效的文章。他们是全国人民前进道上的指路明灯。
后来,我返城又与油墨亲近了。
我读了《尤利西斯》《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年华》《善心女神》《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呼啸山庄》《瓦尔登湖》《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了不起的盖茨比》,然而没有一本能读下去的。我气馁了不读了,我以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考上中文系纯属额角头碰上天花板。一次我偶然翻开一本杂志,上面登载英国阅读公益机构“读书社”读书调查表,列出“死活读不下去名著排行榜”。想不到前十名的书名竟然与自己像熊瞎子掰棒子一样读一本丢一本的书名一模一样。我释然了,自言“原来天底下与我一样的人多了去”。
现在,我不生煤饼炉子,用天然气烧菜。照样烟火气十足,当然有排气扇可以减轻。我烧菜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足能开个私人订制私房菜馆。生煸草头碧绿翠青,香爆鳝丝条段清爽,清炒虾仁弹眼落睛,走油蹄髈赤酱浓亮,但我不干,我要留出一点时间读读我几十年来订阅的《人民文学》《收获》《读者》党报和夜报。虽然有时候只是嗅嗅油墨味,还是能觉得味道不如我上小学一年级新课本的浓。书香生活于我最大改变,以前读啥都津津有味,眼下三行便昏昏欲睡。这句话,就是有一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