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たかが恋なんて,忘れればいい,泣きたいだけ泣いたら。目の前に违う爱が,见えてくるかもしれないと——”
中森明菜低亢浑厚的嗓音刚一响起,冬竞的心就生了悸动。
她把头微微仰起,背靠着座椅听耳机里传出来的《破难船》。那是一首日语歌曲,曲声空灵哀婉如一堆孤鸿的羽毛荡在空中,歌词翻译成中文却如一粒粒冰雹击打在冬竞的胸口:与其继续著悲惨的恋情,我宁愿选择别离的痛苦。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在那离别的早晨,这种寂寞你不会了解的……
冬竞欲哭无泪地听着。她身畔的窗帘只拉了一半,窗外的黄昏夕阳如血,红枫与碧树的分割界限极为清晰,几只麻雀或立在枝稍发愣,或降落到地面觅食。偶有低低的一声,划破了教学楼附近的静寂。京都的大学校园一到周末即如此。研究室里唯她一人。冬竞想大哭一场,可是她流不出半滴眼泪。前夫再次离婚又兼患癌的消息传来,她本该高兴。那个曾经辜负她的男人落了报应。她为何像陷入了浓稠沼泽里的人,只觉呼吸困难。
分手五年了。她已淡忘了前尘,每日里出入教室、图书馆、导师的研究室、公寓四点一线,对付研究室课程已占用了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她还要在学业方面力争上游好争取奖学金。当年婚变期间发生的一桩桩狗血、虐心的事件,她原以为都放下了。谁知,黎小朱的出现,又让她井水一般的生活再起涟漪。
正如现在,她本来沉浸在一个人的伤春悲秋里,黎小朱非要幽魂似的冒泡,唤着她:学姐。
冬竞回过头,黎小朱雪衣乌发,团圆脸,高挑个,好像一株小白杨。她笑盈盈地捧着一个饭盒,亲亲热热地说:学姐,今天是冬至。我包了鲅鱼馅的饺子,送来给您尝尝。
冬竞微微一愣。她许久没有吃鲅鱼馅的饺子了。日本市场里经常出售的是三文鱼、金枪鱼、秋刀鱼,一般是做成刺身或者寿司。日本人包饺子习惯了包菜和肉做馅,用油煎得两面金黄端上桌。冬竞平时没空做饭,都是在食堂里解决。偶尔馋得厉害了,她会去便利店买点鸭脖子、无骨鸡爪,混着中国的麻辣烫改改口味。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国货漂洋过海到京都,身价翻了几番。冬竞素来节俭,她每个月的伙食开销从未超过一万日元。一万日元折合成人民币才六百块钱。冬竞看着眼前胖乎乎、香喷喷的水饺,一时间心里暖暖的,却又沉沉的。
黎小朱催着冬竞快吃。她来京都留学没多久,专业课学得是一塌糊涂。胜在家境优越,喜欢逃课出去逛吃逛喝。有时兴致来了,她会跑到超市买了新鲜的食材回来做美味。黎小朱做得一手好菜,麻婆豆腐,木须鸡蛋,红烧蹄髈,糖醋排骨……均是色香味俱全。黎小朱喜欢招呼冬竞一起享受美食。冬竞起初不好意思,后来不再客气。她提醒着黎小朱,若能不逃课最好别逃课。日本的大学纪律往往“欺生”,本国生想怎么放肆怎么放肆,中国留学生一旦逃课多了,以后签证就难办了。黎小朱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WHO怕WHO啊!反正我爸为了取悦后妈把我撵出国,我在日本混不下去就投靠美帝的亲妈去。亲妈不管我,我去勾引她现在的老公。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年轻女孩子对他们勾勾手,他们就美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冬竞听了,笑了一笑。她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黑色美背配着低腰迷彩工装裤,露出一截水蛇腰,还有满头密密麻麻的小辫子,脸上盖着大墨镜,就剩一张红嘴唇的叛逆女孩子了。那是冬竞最初见到的黎小朱。她拿着手机,对着冬竞一遍遍地确认手机里的照片。末了,“啊呜”一声拥抱住了冬竞,笑着喊着“师母、师母……”
冬竞糊涂了,问她你是谁啊!
黎小朱说:我是黎小朱啊黎小朱啊!大名鼎鼎的“社交牛逼症”晚期患者,你居然不认识。那你认识他不——她又翻出一张照片,对着冬竞一晃。冬竞一眼瞥过去,险些背过气。
她能不认识么。那是她的前夫,两人生活整整十年,相爱过、互憎过、相杀过、互伤过……如今已然分道扬镳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至江。
至江,罗至江。他是一个编辑,四十出头,半头白发,未老先衰,那是做文案所付出的代价。
冬竞,秦冬竞。她从二十一岁就跟了他。她与他在报社里相识。他是编辑,她是记者。她初涉职场,最头疼的就是采访与组稿。至江一见到她,总是很有主意地安慰她:放心,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缺乏自信。你有什么担忧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化解忧虑!
冬竞把脸转向床头柜上的药瓶。九味神安胶囊,据说是由酸枣仁、百合、山药、茯苓、枸杞等中药提炼而成。她只要睡不着觉,就得吃这药。即便是睡着了。梦里亦未曾安稳过。总有一个妖魔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哼唱: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给我关怀。你为什不回来,你为什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她吓得不敢睁开眼,只得奋力捂住自己的耳朵,爬起床,对着房门奔过去。她逃出房门,还有走廊。那走廊潮湿阴暗,两侧墙壁惨绿,头顶灯泡昏暗,宛如香港鬼片里的氛围。她拼命地跑,始终跑不到走廊的尽头。背后的狞笑声伴随着脚步声却在逼近。她呐喊着:救命啊!
不要怕!冬竞,我在这里!!!当至江将她唤醒,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至江递来一杯温热的牛奶,顺便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她不愿说。她不想让任何人摸到自己的七寸。哪怕是给予她爱与呵护的人。
她越不想说,至江越想知道。至江大她四岁,浓眉大眼,精瘦结实,嘴角经常挂着微笑。虽说做编辑的薪水不高,胜在稳定。除此外,他出身良好,父亲是画家,母亲是医生。他的姐姐还是大学教师。体面又优渥的原生家庭让至江养成了温和儒雅的性格,也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当冬竞为报社的记者按稿酬计薪,完不成稿分就没有底薪的压力而苦恼时,至江张嘴就是心灵鸡汤: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当冬竞为了提升自己,准备申请到深度报道部门时,至江口口声声为她担心,劝她想清楚。至江说:你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做这个实在太危险了。你为什么不能选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呢?难道你怕我养不起你吗!
冬竞起了犹豫。她知至江爱她,也知至江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有一次报社举办年会,领导举杯,同事们无不奉陪。她两三杯白酒下肚,脑袋昏沉沉的渐渐人事不知。次日醒来,她发现自己与至江在一张床上。她咬着牙坐起来,“啪”地一巴掌抽过去,至江睡得正香被惊醒,看着她哇哇哇又踢又踹又打又闹着要告他“迷奸”。至江忍耐着地按住她挥成风扇的双臂,一再解释着她误会了。她哭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至江的衣服也齐齐整整地穿在身上。原来至江看她喝高了,不放心将她送回单身宿舍,又怕她吐了没人照顾,挨在她脚边过了一夜。从那一天起,冬竞知道她一定会嫁给至江的。至江身上有着浓浓的书卷味,能过滤掉她梦魇时嗅到的血腥味;至江身上有着淡淡的青草香,能让她联想到清淡、平静、与世无争的阿尔卑斯山。最关键的,在她忙得头上乱发如杂草,一脸油光对屏幕,电脑桌上摆满了各种报纸和书籍,看上去比男生还邋遢的时候,至江会温柔地帮她清洁完环境,再泡一杯蓝山咖啡放在桌角处。等到冬竞写完稿,至江已经做好了饭菜,全是冬竞爱吃的。冬竞老家是烟台的,爱吃海鲜。至江要么买了新鲜的基围虾油焖,要么将鲅鱼起片、去刺,剁碎加上韭菜包成饺子。小夫妻俩的日子虽不富裕,也过得甜甜蜜蜜。冬竞的母亲都说:我女儿真有福气,能遇到这么体贴的丈夫。冬竞也一度如是想。直到女儿蔷薇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