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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尔帖赤那

作者:黄尘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3-12-14   阅读:

    (一)

  我刚一睁眼见到勃尔帖赤那的时候,他只是个肉球似的小婴孩,裹在一张黄不黄白不白的羊皮里,那拉额吉搂着他,像搂着个宝贝蛋。

  那时他一张小嘴吐着泡泡叽哩咕碌的不知在叨叨啥,我和他一样不会说话,应该说是不会叫,不过我会走,走不好跌跌撞撞的像个绒线球。

  风瑟瑟而过,那拉额吉嘿嘿笑了,“老勃尔帖啊,你运气不错,儿子丢了,你还能捡回个儿子来。”老勃尔帖,包门口一只灰色的老狗,我的妈妈。她舔舔我毛茸茸的身子也在咧着缺牙的嘴笑,额吉想不出来给差不多是同一天来到这个毡包的两个小肉蛋都起什么名字,于是我也被命名为“勃尔帖赤那”,和她怀里的小心肝一样,都是捡回来的儿子。

  我妈妈老勃尔帖告诉我,我会和婴孩勃尔帖赤那一起长大,他成为牧人,我则成为牧犬,从那一天起我就深信不疑的认定,我是一只狗,一只牧羊犬。

  老勃尔帖老得像个马奶酒喝多了的糊涂鬼,懒洋洋的卧在包门口,圆乎乎的耳朵就是风吹也立不起来,毛茸茸的大脑袋就没利索过,有时挂着草棍,有时挂着苍耳,多半的时候一双浑浊的老眼百无聊赖的盯着前头,缺牙的嘴里还流口水。

  太阳正从远处的原野上一点点走开,最后的光亮涂在老额吉弯弓似的脊背上,朱红的霞光从天而降,悄悄的笼罩满天地,一切都沐浴其中,浓重静穆如长调古歌。

  额吉天天对着小勃尔帖赤那说疯话,她说,“草原上的每个神灵都看着你们呢,你们如果不听话,不吃奶、乱撒尿神灵就会生气啦。”她说,“住在车轴里的神啊,如果我带着小勃尔帖赤那走出老营,走在阿勒坛山的小路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她说,“管着东南风的神啊你要早点出来做事啊,我们的羊没草啦。”她还说……总之天上地下,没有她不惦记到的。我和小勃尔帖赤那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婴孩勃尔帖赤那笑起来像铃铛一样清脆,我发不出声音来,我才有一棵山羊胡子草那么高,但我也笑了我偎着老勃尔帖的肚皮笑的全身乱颤,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我能和勃尔帖赤那交流,原来不管人还是动物在婴儿时期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我们一致认为神灵才没工夫管这些吃奶撒尿的闲事呢,额吉的话真是太招笑了。

  “他们笑什么?”额吉望了望我们,门口的老狗低头舔着我的毛,她的眼神十分忧伤。

  (二)

  回忆起上面那些片断时,已经是二十年后了。二十年光阴流逝能让一个粉红柔嫩的男婴成长为一个勇敢的骑手,无畏的巴特尔,却只能把一只狼狗莫辨的小兽锤炼成一只老狼。

  我伏在树丛之后望着他,他骑着一匹红腰白蹄的马,草原上怎么有这种颜色的怪马?那是他的血染红了马背,而马腿还是白的。他歪歪斜斜的穿过一排红柳毛子,白马仰着头向天喷了口热气,血还在流,一滴一滴的划过马肚子掉在地上。流血的地方是个深深的黑洞,我太熟悉那个洞了,它曾在我慌恐无措的时候一声巨响洞穿了老勃尔帖的肩胛,如今又像一颗铁钉似的钉在了他背上,钉得我的心也在一滴滴的流血。

  蒙古人把正月称为“查干萨日”,白月。就在那个祭火的日子快要到来的时候,那拉额吉把五彩绸子扎捆的五小捆苇子插在树枝上时,一个酒气冲天的汉子几乎一脚踢破了我家的门。

  他提着一只死羔子,放肆粗野的几乎把羔子贴到了那拉额吉的脸上,“你这个又疯又傻的老女人,居然收养了一只狼羔当狗,看看你的勃尔帖赤那干得好事!”

  可怜的那拉急得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说了,“勃尔帖赤那才五个月大,牙还没换齐怎么能咬得死羊羔呢!”

  “但你的勃尔帖赤那是条狼!”

  “不伤人不吃羊吃狗奶的狼吗!”那拉额吉忍不住发火了。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躲在老勃尔帖又松又肥的肚皮下偷偷的吸她所省不多的奶水。我确实比别的狗崽更野,我渴望走出这个小小的营盘,到那边长满黑松的山里看个究竟。但我还是很依赖勃尔帖的肥肚皮,那天妈妈说,远处没什么好看的,山的背面还是草原。

  “反正它是只该宰的狼!”那酒鬼一把推开我额吉。

  就这样,他提着枪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刚才还昏聩迟钝说着傻话的老勃尔帖突然像得了神力似的嗖的站了起来,冲着那个酒鬼低声怒吼。

  可那个死酒鬼并不怕她,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想一脚踢开我,老勃尔帖猛得扭头叨住了我的脖子把我一下子从肚皮下甩开,摔了老远,冲我吼了一声让我快跑。我头一次那么听话,飞似的一头扎进枯黄的草滩子,跑了几步扭头一看只见那个醉鬼正冲我端着黑洞洞的枪,笔直的指着我的脑袋。顾不上害怕,只能拼命往前跑了,一声巨响之后,我的老勃尔帖神兽似的纵身一跃,在枯黄的草尖上蓦然如扬起一面黑灰色的旗,黑洞洞的枪口冒着烟,不祥的啸声沉闷的回响在草原上,我跑啊跑,早不知身后小勃尔帖赤那已把哭声细碎的撒满一地。

  那一天,勃尔帖赤那一直哭着问,“为什么!”

  (三)

  风吹干了我的眼角,我没有哭,勃尔帖赤那从五个月大离开了勃尔帖妈妈就没再哭过。

  我望着眼前那个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骑手,我知道他是谁了。

  这样穿过一片没人烟的草滩子,不管是谁也难说还能活下来。我要跟着他,虽然他已经很警惕的发觉了身后潜伏着一只狼,他的战马耸着耳朵不顾疲劳的快步走了起来。

  我跟着他,我想高喊他的名字“勃尔帖赤那!”

  但是一声呼唤却噎在了喉头,盘旋而出的只是一缕苍凉哀怨的长啸。

  马背上的骑手顾不上流血的伤口铮的一声拨出了佩刀,他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里只有惊恐和杀念,他根本认识我。骑手勃尔帖赤那不认识在那个生命之初曾和他一起喃喃细语,格格发笑的小牧犬勃尔帖赤那了。婴儿时代的语言已被成年的勃尔贴赤那们忘光了,他们语言不通,一个是人,一个是狼。

  只能重新潜回草深的地方,他歪歪斜斜的走得不快,但他很安全,知道附近有苍狼王勃尔帖赤那,其它的狼就不会再打什么坏主意。

  二十年前的那个查干萨日,在枪声和哭声中随风飘逝得干干净净,提着枪的醉汉骂骂咧咧的走了之后,风小了草静了,我贴着黄草的根茎潜回了她身边,我的老勃尔帖,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平静的像是睡着了,血从她肩胛上一个深深的洞里缓缓的流着,慢慢凝固。我一直想不通,年迈的、糊里糊涂的勃尔帖怎么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纵身一跃挡住了那颗子弹?而我却因此才活了下来。

  风呼呼的吹,那拉额吉一个人解开了包上的捆绳,黑烟囱拨下来了,黑顶毡滑下来了,陶脑拆下来了,粗糙扎手的马综大绳解开了,哈纳墙便嘎吱作响的散了。我们圆形的家从这一刻起要在这个坡子上消失了,这个一共只有十只羊的穷家要在今天迁场了。除了我伤心欲绝的那拉额吉还会有哪个蒙古人选在祭火的日子里搬家?而我的额吉真的要走了,怀里的小勃尔帖赤那哭声凄凉。

  我望着那辆牛车,那几只瘦羊,和淡淡飘扬的尘烟慢慢远去。也不知道额吉的许愿能不能灵验,也不知道独自带着小勃尔帖赤那远走的额吉会不会得到众神的帮助。我不知道没有了老勃尔帖和我,额吉以后会怎么生活,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跟着她了。

  (四)

  一切都只因为我是只狼。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在一个牧人欢聚歌唱的日子里,我和许多小狗一起在他们腿边蹭来蹭去,老歌手巴雅尔说,“看这只小狗竖着一双精狼般的耳朵。”

  那个醉汉在那一天同样是醉的一塌糊涂,他粗着嗓门问,“这是哪个疯子养得狗,就是用脚指头看,也能看出来它明明是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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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朱成碧   精华: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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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朱成碧:
诗意的语言苍凉浑厚犹如那片神奇的草原和属于草原的生灵,荐精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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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2

  • 玉扇倾城

    好长的一篇文,看得我眼睛都酸了,求补贴。。。。

    2013-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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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依依

    很不错,激情充沛,有点张承志《黑骏马》的感觉...

    201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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