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拍着我的头,对他说,这是肉铺小子!我嘻嘻笑。秦伯说,认得,便抱起我,放到马背上——这当然是我希望的。我高兴地摸了摸他的连毛胡子。他还牵着缰绳在市场里转了一圈。一面和孙爷爷聊天。我便做出老练的样子,用双脚扣着马肚,身体向后仰去。一面高声吆喝。老人回头,乐了,现出他残缺的牙齿和慈爱的笑容:“长润(我祖父的名子)这孙子,真鬼”。——他是我爷爷的老交情。
大庙的门朝南(总是这样)前面是一大片广场。那是卖布料,卖家具和席篓的市场。隔三差五,或者庙会,农历节日,还经常有一些说书的,耍猴的,拉洋片的,在这里圈一块场地,敲起锣鼓,娱悦赶集的农民。这也是我最爱转的地方。
胶皮轱轳大车从城里拉来的旧衣物,最吸引贫苦的农民,这一个特殊的行当称为卖故衣的,他们有点像流浪艺人。那些乡下妇女:老太太,大姑娘,腋下夹着孩子的农妇,都弯着腰,挑拣自己能用的东西,一面和贩子激烈地争论,讨价还价。即使那些不买什么的庄稼汉,也围在那里,拄着锄把,一面欣赏忙忙碌碌的女人,一面听那"艺术家"的演唱:
红的新鲜,绿的翠,
扯幅帐子,作床被。
窦尔敦,帐里醉,
怀中搂着十三妹。
王三姐,寒窑睡,
单等丈夫薛平贵。
——卖了嘿……
汉子们便嘻嘻地笑。卖故衣的又抖起一块绉绉巴巴的绸衫:
怎那么艳,怎那么新,
八姐穿它去游春。
她骑在那火车头上拉着一匹马,
眼望南唐笑嘻嘻的泪纷纷。
衔着烟袋的老头乐了,露出残破乌黑的牙。
他左半脸哭来右半脸笑,
哭了一声小白脸的丈夫程咬金。
“哟——”二狗娘听过瓦岗寨,她叫了一声,一面捡着破布,小五睡在她的臂弯里。受到女人的赏识,贩子越发来了兴致:
她心中恼恨黄天霸,
不该杀死潘巧云。
——卖了嘿……
二狗妈王大娘正为一块花布头留恋不已时,贩子说,拿去吧,大嫂,那汉子替你付了钱。谁呀?王大娘问身边的艾五。一边望着汉子强壮的背影。
“还有谁能这么仗义,驴贩子老秦呀!”艾五嬉笑说。“八成是看那小五怪可怜的,难怪你敞开怀让他吃奶,谁不想酌两口啊。”
话音未落肩膀上挨了一拳。
这时木匠胡四来给故衣贩子修车厢板子,王大娘挤了过去。
“他叔,啥时有空,把我家的扇车子收拾一下。”
木匠哼了一声,头也没抬,末了说,你的活闲下来,叫二狗唤我一声就是了。
拉洋片的人总爱打扮的稀奇古怪,穿一件皱皱巴巴的洋服,戴一顶破礼帽,肮脏的花衬衫卷曲在他的脖子上,那脖子像褪了毛的鸡。他站在板凳上,嘶声呐喊,一只手挥着一根细棍,指点封面上的街景;另一只手牵一根绳,串连着一组打击乐器,随着有节奏的抖动,锣、鼓、镲便一齐发出“咚咚嚓”的声音。每当他的解说念上两遍之后,便去拉箱子边上那十几条细绳中的一条——洋片翻页了。这只有坐在凳子上的三人才能看到,封面还是不变的。
孩子们喜欢拉洋片的。如果我口袋里积下几个铜板,便会急不可奈地跑去,蹲到那个条凳上(坐着不够高),撅着屁股,用双手捂着镜头,饶有兴趣的看那‘西洋镜’。说是西洋景,不过是城市的画片,老板还高声念着歌子:往里瞧,往里观,哈尔滨十八趟大街你来看看。
那些掏不出几个铜板的孩子和没见过世面的农民,也总爱围在他的旁边,望着他那飘洒的洋服,歪斜的礼帽,听他滔滔地宣讲,乡下人在欣赏他风采的同时,也激起了对繁华城市的想往……孩提时代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唱鼓词的奶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有四十多岁,清清朗朗的面孔,鬏上别一枚玉簪。一件深蓝色的长衫,随着她手中的鼓点,随着他男人的弦声,飘飘摆摆。使我们这些乡下人领略了说唱文学的优雅。
虽然我那时还小,却能听懂她的"白蛇传",因为她是大众化的,特别是用一个母亲的口吻来演唱的:
……
雄黄酒儿毒,
雄黄酒儿毒,
为娘我,现玉身,
吓死你的生身父
……
接着是那男人的一阵繁弦促节,凄婉哀绝,垂人泪下。
盗灵芝多亏了
你那青衣小姑。
唉—唉—唉—
这种情绪和语气,乡下人很熟悉,在妈妈摇孩子睡觉的时候,农村妇女不会什么摇篮曲,只拣些辛苦的往事拿来吟唱——就是这个样子。
侯五叔爱听她的演唱,好多段子都能记下来。
后来好几年也没见这对艺人,有人说她唱"岳飞传"叫日本人抓去了,也有人说夫妻俩进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