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秦总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而冬子的脸越喝越白,只是舌头有些不利索,脚也轻飘飘的。
这酒局是冬子安排的。年底了,冬子的家政公司为留住一些老客户,回馈一些对公司有功之人,饭局、酒局自是少不了的,何况秦总身份特殊,他是自己公司对面听涛地产的老总,他们公司的保洁类的活儿被冬子公司全包了。秦总也是自己和妻子的高中同学,当时冬子的家政公司启动时,曾一张欠条向秦总借款三百万元,作为一百多名员工培训、审批各种手续、租办公楼、疏通各种关系之用。
酒局结束的第二天,冬子派自己得力手下小楠给秦总送去一条中华烟,烟盒里塞上了一张工行卡,嘱咐小楠一定要亲手交到秦总手里。
小楠走后,冬子在老板椅上坐下,慢慢转了几圈,用笔在日历上勾勾点点,考虑着这几天的安排,12月22日,那四个数字还是刺疼了他。他眼眉皱了皱,站起来,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四寸彩照,用毛巾擦了又擦,对着照片喃喃细语起来。
照片上一名三十左右的女子,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小男孩开心笑着。女子梳着马尾辫,略显瘦弱,穿着一件橙黄的夹克衫。怀里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这小男孩正是冬子。而抱着他的正是冬子母亲。
冬子的老家在滇西北山区的一个村庄,比较偏远闭塞。父亲遗传了爷爷的酒量,每当村里有婚丧事,不喝到手扶不住门框不罢休。冬子的爷爷酒喝多了,回家倒头便睡。冬子的父亲不行,喝醉了酒就找老婆生事。在他心里丈人家瞧不起冬子及冬子家,结婚前冬子姥爷要的一万元彩礼钱,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梗,每每想起内心就像被猫抓过不舒服。当时家里就有五千元钱,东拼西凑把村里人和亲戚都借遍了,才又凑了五千元。这五千块钱饥荒成了小两口打架的导火索。每每冬子父亲多喝点酒,冬子母亲就噩梦般难熬。而冬子舅舅,用这一万元钱娶了媳妇,冬子母亲只有夹在两家受夹板气的份儿。
冬子五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从外边回来喷着酒气的父亲,嫌母亲唠叨他懒惰、耽误收秋,拽住母亲头发磕向墙角,之后推倒母亲,骑到母亲身上,喝酒后没轻没重的拳头雨点般抡到母亲脸上、身上。冬子用牙咬住父亲手臂,狠狠一口,父亲嚎叫着把他甩到一边冬子摔个嘴啃泥。母亲挣扎嚎哭着,无济于事。冬子起身,跑到五十米外的奶奶家。爷爷跑到冬子家一边骂着冬子父亲一边从屋外抄起一根棍子削到儿子肩膀上,父亲才从母亲身上下来。母亲眼皮下、嘴角已青了几块,嘴角渗出血痕,瘫在地上已无法动弹。连夜找拖拉机送往医院,拍片子后发现,母亲右肋骨折了四根,门牙被父亲打掉了两颗,脖子、前胸皆有伤。接诊的大夫吓了一跳,想要报警,爷爷跪下去求母亲,后来大夫把母亲伤口处理好最终没报警。
母亲没有听从大夫建议住院治疗。她知道家里已拿不出住院的钱,况且她也不放心冬子,担心那个酗酒的丈夫会找冬子的麻烦。
回到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冬子酗酒的父亲已经酒醒,拉着母亲的手给她跪下,痛哭流涕扇自己嘴巴子说自己不是人,并承诺一定改。冬子母亲闭上眼不看他,泪珠从眼角一滴滴流出来。
秋收在母亲的疼痛和父亲的忙碌中一眨眼过去了。冬子也比较开心——父亲从未这么勤劳过。
转眼秋去冬来。阴历十一月十五(阳历十二月二十二)那天下午,父亲几个朋友约父亲去镇上饭店喝酒。母亲和冬子都不愿他去。可已经两个多月没闻到酒味的父亲终偷拿了冬子瓷罐里的压岁钱去喝酒了,冬子发现后伤心得哇哇大哭。
晚上十一点多钟酒气熏天的父亲归家,妻子问他孩子压岁钱的事,冬子父亲终于爆发。因为偷摸出去喝酒,没钱买单,已被朋友奚落一番,又被笑话怕老婆。冬子父亲将一肚子怨气撒在妻子身上。一阵拳打脚踢,冬子娘咬着嘴唇忍着疼,旧伤未好新伤又至。窗外冷月清辉皎洁,照着冬子娘脸上的泪痕和惨白的脸。丈夫和儿子睡去之后,她忍着疼强行坐起将头发梳好,往嘴唇上擦了口红,穿上那身结婚当天穿过一次的毛呢套装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惨白月色中,走到河边,一咬牙跳了下去。河面的薄冰划破了她的手、脸,疼对于一心求死之人,这已算不了什么。越来越深的冰水覆盖了她。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河里发现了冬子娘。那个承诺给娘一辈子幸福的人,用自己的拳头,将娘打到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的冬子,是在舅舅家长大的。父亲暴打母亲的情景刻进了冬子脑子里,冬子恨他父亲。母亲的离去让冬子在世上过早地成熟、懂事。也让他本能的敏感、没有安全感。并发誓,一辈子离酒远点,永不当虐待妻子的丈夫。
冬子思绪从往事中抽回来,手心已出了不少冷汗,手里的水笔已被他攥成两截。好在现在他有美丽的妻子梅和儿子陪着他,好在他现在事业已经起步,走上正轨。他情愿让那些痛苦的回忆,在心里结痂。他一定要让儿子幸福,让妻子过上好日子。
冬子高中时的同桌,名字叫秦兵,也就是现在的秦总。当时冬子是全班同学中最邋遢的。别人穿的新衣,与他无缘。学校要定制校服,因舅舅家庭贫困,冬子没钱定制。是秦兵和自己父母沟通后,替他垫付了校服钱。舅妈舅父的忽略,舅母的偏心,也让他在舅舅家感觉自己就是个不同于表哥、表妹的另类。因为他性格孤僻,当时同学们曾把他视做异类。学校篮球队与他无缘,因为他买不起队服和球鞋。最爱欺负人的同学篷子曾嘲笑他身上有异味,骂他是酒鬼儿子,不让别的同学和他玩。冬子和篷子扭打在一起,篷子鼻子流了鼻血,冬子脸上也挂了花。是梅在老师面前打证明,冬子才不至于被冤枉。后来秦明考上了省城的金融大学,而冬子和梅都和大学失之交臂。
冬子打的第一份工是在工地上拉砖。汗水一条条从脊背上爬下来,额头的汗把头发都浸湿啦。冬子将腰弯成弓,拉着双轮车上满满一车转,勒进肩膀的肩带像要嵌进单薄的肩膀。一百米距离,装卸并拉一车砖挣一元钱。第一天冬子挣了三十五元钱,除去一天吃饭花费十元钱。晚上,冬子手心攥着剩下的二十五元钱,摸着自己火辣辣疼的双肩,躺在铺着稻草的铺上,哭出声来。和他一起出来打工的梅,在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在食堂做饭的活,虽然工钱比冬子要少些,毕竟轻松些,两个人在工地安顿下来。第二天收工的时候,他拉着梅的手,从将要收摊的小贩手里给梅买了一个带几朵花的发卡。冬子虽然累,但闲时能和梅一起四周转转。只要和梅在一起,他就觉得快乐,心里有了委屈也能和梅念叨念叨。
管着梅和另外三名食堂打工妇女的头儿叫肥三。又大又圆的脑袋,肥胖的圆滚滚身材,黑乎乎的一张脸,时常翻着三角眼乜斜着这些女人,偶尔因妇女们干活不利索吼几嗓子把这几名妇女吓得不敢出声。肥三见了梅倒是另一副模样,一是因为梅手脚勤快、有眼里见、脑子反应快。二是因为梅长得俊,细皮白肉、苗苗条条,看着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二十几岁年纪。一想到自己家凶巴巴又黑又丑的母老虎,就觉得心头闷得慌。
肥三把梅灌醉,拖到自己宿舍,那是一个叫刀子的工友偷偷告诉冬子的,当时冬子正在工地上拉砖,而刀子宿舍就在肥三隔壁。冬子扔下板车,撒丫子往肥三宿舍跑,肥三已经将门反锁,冬子在外边不停拍打房门肥三就是不开。冬子瞪着眼气血上涌像要吃人,往后退几步再猛跑几步踹向门板,胖三肥嘟嘟的肚皮露着,脸已经喝成猪肝色。梅还在睡着。冬子啪啪几个嘴巴子扇过去,拳头冲着肥三脸砸下来,脚向着胖三腿部踹下去。胖三扑通给冬子跪下。冬子看也不看他,背起梅把她送到了梅自己的宿舍。
肥三是老板的表兄,把肥三打了,冬子和梅在那里也待不成了。冬子和梅急急离开,后来在一家川菜馆安顿下来。冬子在后厨运菜、搬煤气罐,干点搬搬扛扛的重活,人手不够时也配菜、端菜、洗碗、擦地。梅作为服务员负责雅间里客人点菜、为客人开酒、上菜等活,没上人之前大堂卫生的一部分也归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