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桃花巷49号

作者:寄北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2-01-11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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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初冬,我来到麻城,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吟湄。
  我们公司准备增设一款小众又物美价廉的酒,与吟湄聊天时提起,她向我推荐了她家乡的一款米酒。尝过来自麻城的样酒后,总是轻易对一些事物寄予不切实际野心的老板坚信,通过他的包装与推广,会让这款米酒成为一种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般的爆款。
  到达麻城已是傍晚,初雪刚停,街边花草树木,屋瓦桥梁掩着薄雪,寂静而动人。让人感觉孤单又自由,像书中永不相逢的情节,温暖忧伤又甜蜜醉人。
  陌生城市雪后动人的景象改变了我打车前往的想法,盯着吟湄给的地址,我打算按图索骥徒步前往。
  麻城的每条街巷所植树木皆不同,我以街边的树名替换我所走过的长街短巷之名,数小时内走过了植有梧桐,香樟,樱花,木樨,夹竹桃,栾树的长街短巷,然后拐上柳树街,我相信走完这条灯火暗淡的短街,就是吟湄的住所:桃花巷49号。
  但是,柳树街的尽头右拐是银杏巷,左拐是李子街。桃花巷在我以为的地址上无迹可寻。当初信誓旦旦肯定能轻易找到她家的大话,阻止了我打电话求助吟湄的念头。
  此时,天空重新下起雪,眼前一片混沌。
  我在银杏巷慢下来,找了一间灯火温暖的奶茶店停下来休息。窗外一棵仍然挂满枝叶的银杏在雪中无风自落,雪越下越大,盯着一朵雪看久了,它就长出翅膀,不向下坠落,反而像蝴蝶那样朝着灯光飞去,一朵又一朵,一只又一只,让人如处浮舟,与世隔绝,只是寂静。
  手机里传来吟湄的微信:到哪了?我就驴下坡回她:雪大,避于银杏巷。
  在搞清楚银杏巷是我新取的名字后,她穿过风雪,穿过遍植桃柳的街巷到达我面前,领我前往桃花巷49号。
  桃花巷里桃花又开又谢,落英缤纷,与飞雪混为一谈,落人一身,花雪难辩。我奇道,你们这里的桃花冬天也开?下雪天也开?吟湄说,今年气温异常,前几天仍然温暖如春,这些桃树的思路被打乱,昏头脑涨季节不分乱开罢了。我笑,倒也是,都说十月小阳春,今冬的确温暖如春,也不怪它们颠三倒四。
  厚实的两扇木门掩映于几株枝繁花盛的桃下,雪与桃花静静飘落,像一本翻到寂静深处的书之封面。翻开它:纸上山遥水阔,无人前往的地址在白雪般寂静的词语之坡上,一马平川又荒无人烟。
  门后,一琴,一炉,一个人,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妇人。
  吟湄介绍,这是家母。我诧笑,你不说,我会认为你们是姐妹。这不是客套,在柔和暖黄的灯光下,吟湄与她母亲恍惚拥有同一张脸,一张仿佛从月色中浮出来的脸:温柔有情,又拒人千里。
  我像坐在镜子前,看着几乎同一张脸的母女娘斗起法来。也大致清楚,在我进门之前,母女俩已经为一罐汤交锋良久。
  她母亲把汤盛了一碗递过来:喝汤。
  吟湄摇头:不喝。
  母亲:此汤李氏家传,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汤有三境,其一,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其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其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吟湄:不喝。
  母亲:理由。
  吟湄:自古汤有三喝三不喝,三喝:渴,淡,闲。三不喝是:不渴,不淡,不闲。如今我占尽三样。
  母亲:50年前,我嫁入李家时,你知道压箱底的是什么吗?
  吟湄:是什么?
  母亲:一把菜刀。那是你外祖父的家传之物,它断水水停,断情情了,此刀名翻云,另一把名覆雨,在我兄的碗柜深处。
  吟湄:娘,事隔50年,你还是食言了。你忘了新婚之夜答应过父亲,从此菜刀匣中藏。
  母亲:要做冲出的黑马而不是坠落的星星。试一下,你会比你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只有极致的拼搏,才能配得上极致的风景。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你可以一无所有,但绝不能一无是处……
  吟湄:娘,不用背这么多励志格言,我喝就是。
  看到此处,我实在没忍住,就把一口茶喷了出来。同时把自己喷醒了,看向窗外,银杏巷里雪变小了,均匀而飘逸,像水中月影一波又一波。
  微信里吟湄真的传来消息:到哪了?我回她:避雪于银杏巷。在搞清楚银杏巷是我新取的名字后,吟湄告诉我走完银杏巷左转就是桃花巷,她说她在巷口等我。
  
  2
  走出银杏巷,我一眼就认出了吟湄,她与我梦中所见一样:温柔有情,又拒人千里。
  桃花巷里的桃树却不像梦中所见。它们静立雪中,无花无叶,枯枝虬结,色如碳铁,吟湄指着两旁缀满白雪的枝丫说,这些年久的桃枝配上白雪,像不像梅花?我笑,像,你可以把家改成:梅花巷49号。
  听我说完刚才银杏巷里的梦,吟湄大笑,我的老母亲此刻真的在我家厨房炖了一罐汤,要我喝,我正头大,不知如何哄她不用喝汤。这几年她忽然兴起了下厨的念头,终日天马行空炖各式各样只有她自己说得通的养生汤。
  吟湄的母亲坐在一盘棋局前,笑而不语,吟湄迎我之前两人应该正下着棋。她俩虽然长得极像,却是一目了然的母女,而非梦中所示:如同镜像。
  但是,接下来两人的对话,让我一度想要逃离,因为除了内容,母女俩几乎重现了我的梦中景象。
  她母亲盛了一碗汤递给她:喝汤。
  吟湄摇头:不喝。
  母亲:此汤清甜有情,汤入喉,转肠胃,山遥水阔,如春雨潜物,滋养无息。如这棋局,经纬交错,你来我往,纵横捭阖,落子无悔。
  吟湄:不喝。
  母亲:理由。
  吟湄:甜者皆腻,哪有清甜之说。世人所谓清甜,不过是如棋之守拙之境,实是拿对手毫无办法,无可奈何之形势罢了。饮甜谓甘,实是败于自己之口腹之欲而已。
  母亲:30年前,你与弟两人,正当好年华,我曾数度下厨,奈何技艺未长,彼时不识大简之道,终日硬记烹调之法,炒,炊,煎,熬,灼,蒸,炖,烩,爆,焖,炆,煲,煨,卤,酱,风,熏。又寻各式食材,天上飞禽,水中游物,山中奇珍,海中异味,鸡飞狗跳,六畜兴旺。匣中取翻云,磨刀霍霍,却不敌你祖母的白菜三吃。
  吟湄:我记得翻云第二次入匣中之时,你曾于月下黯然,从此翻云无光,你将蛰伏了休,与父亲举岸齐眉,夫炊妇洗,相敬如宾,如今你又食言了。
  母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吟湄:不要背了,我喝就是。
  似乎看出我的骇然,吟湄放下碗说,你我平时聊天关于家母哄我喝汤的玩笑聊得太多,大概让你虚实难分了,哈哈。我只得点头称是,心里却奇她为什么不客套请我喝汤。
  等她母亲上楼后,我提起此行的目的:麻城米酒。吟湄从柜子深处抱出一只瓮,一打开,立即酒香四溢,似花似果的香气在房间里载浮载沉,让人想起一些陈旧的春日午后,花影云影钟声,云朵流水光线,暖与香,熟悉温暖又莫名惆怅。
  我说,可惜我不善饮,否则定当来上一盏。吟湄笑而不语,又取两只碗来,各倒了一半,然后举碗对我说,此酒不可不尝,可以放心一醉,它不伤身,且大有妙处。
  我端着碗笑,这喝法像极景阳岗的武松,你如此妙人,怎用起碗来。吟湄笑,用碗才是喝这米酒的妙处。
  她继道,米酒是真正田园之酒,用谷物蒸熟加酒药子酿成,因味甘故又称甜酒,适当饮食,能舒筋活络、强壮体魄,妇人产后虚弱用此酒冲鸡蛋调养。我家乡父老逢年过节或招待宾客时,必用此酒。
  我呷了一小口,果然香甜绵滑,于是又举碗复喝一口道,这酒如此甜香,容易醉人。口中虽如此说,却又捧碗喝了一大口。吟湄饮尽碗中酒道,雪天深寒,这一碗米酒正好暖身,你若酒力不胜,可叠袖浅眠,说不定这一碗醉意能让你去到去不了的朝代与地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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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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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西部井水:
故事因酒而生,人物因酒而聚,道路因酒而歧,春天因酒而至,仙境因酒而真,小说在现实——虚幻——现实——虚幻——现实的如痴如醉的前进后退并层层递进中,演绎着一种发自现实之中又超然现实之外的人世间的美好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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