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种完了紫藤。
　　
　　紫藤是在拼多多上买的。一支五年苗，移在花箱里，埋上已杀菌的营养土，又对准向阳通风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给它浇了一些水，脑子里就开始浮想联翩，尽是一片藤萝婆娑，串串花瓣挂满枝干，层叠翠叶点缀其间，夜风清美，紫雾连绵起伏，在小夜灯的点染下笼出一层金晕，荡漾出诗情画意的温柔。
　　
　　那场面，想想就舒心。
　　
　　因舒心，我几乎将阳台布置成了空中小花园。
　　
　　芦荟、茉莉、木香、桂花、无尽夏、洋桔梗、爬墙玫瑰、香水百合、杜鹃、海棠及碗莲……连茎及盆被我堆满了阳台的四周。绿萝与蓝雪花没处搁了，被我挂到了墙壁上。我还找出来个陶缸，栽种了一棵马奶子葡萄幼苗。每日清晨起床了，第一件事是直奔阳台，看看大大小小花盆里的动静。小草花生长得挺快，不过三天的时间，植株很像市场上卖的长豆芽。剩下的盆栽还是一派沉寂，也不知生了根没？
　　
　　现在，我又种了紫藤。紫藤与韭菜挤在一处。韭菜是绿油油的，紫藤是黑黢黢的，韭菜是茂密密的，紫藤是光秃秃的。二者的组合咋看咋感觉像是林妹妹被迫与焦大做邻居，扈三娘无奈与王矮虎结连理。
　　
　　可是，我实在找不到空隙了。那花箱原是种月季的，因长年不开花，被我疫情期间拔了改种韭菜。韭菜长势虽好，却在我这文艺女中年的眼里足够嫌弃。若紫藤能够顺利成活，估计韭菜没过多久就会被斩草除根。
　　
　　想种紫藤，不是心血来潮。
　　
　　在我少女时代看《紫藤花园》的时候已萌生念头了。
　　
　　《紫藤花园》是作家王晓玉的小说，90年代被拍摄成了电视剧。男女主角是胡亚捷与金梦，胡亚捷是拍海岩剧出名，金梦出演过《风雨丽人》里被亲妈冷落的二女儿被观众念念不忘。他们在《紫》剧里一个是民国时代的富家少爷，一个是少爷原配夫人的陪嫁丫鬟。少爷很不幸，娶了个行为不检点的女人，未婚就珠胎暗结，并与情夫藕断丝连。丫鬟一直帮忙打掩护，结果被少爷得知，狠抽了一顿。说起来，编剧的脑回路也是清奇，戴了绿帽的少爷明明受过新式教育，始终狠不下心离婚，只是对着丫鬟倾泻他滚烫的情感和内心的委屈。丫鬟半是怜惜半是倾慕，与少爷私通之后怀了孕，却被小姐心生嫉恨强配给了一个园丁做表面夫妻。之所以说是表面夫妻，原因是园丁曾被日本人用蛇咬成了废人……后来，小姐先是生下了不是少爷孩子的大儿子，又生下了乃是少爷亲生的小儿子，丫鬟也生下了乃是少爷血脉的俩女儿，这几个娃就生活在与丫鬟同名的紫藤花园……再后来，上海临近解放，少爷全家计划迁往台湾。偏偏几个孩子又染上麻疹，丫鬟只好留下来照顾少爷和小姐的两个娃，以及自己的大女儿，少爷唏嘘不已地带着小女儿与丫鬟一别四十年……
　　
　　那年那月，我看这部剧，觉得丫鬟紫藤实在太善良了。后来看原著，又感慨丫鬟紫藤实在太伟大了。可是，经历了世事历练，如今的我，再回忆这部老剧，唯有感慨文艺作品坑人不浅。
　　
　　我们少年时代所欣赏的圣人一般的人物，可能到了中年时代会解读为缺乏智慧与底线，丧失原则与边界，不懂得正确沟通与面对挑战，喜欢逃避冲突与委曲求全。结果，往往是白白为他人牺牲了自我，而且牺牲得毫无意义与价值。
　　
　　《紫藤花园》里的紫藤，她与少爷沈源相爱，却是前怕狼、后怕虎。在沈源有足够的证据能与老婆离婚时，她跑出来阻止，美其名曰不忍伤害小姐，却忍不住与沈源偷偷摸摸在一起，活成了一个授人以柄的“小三”。当小姐蓄意将她嫁给园丁，她不敢拒绝、不懂求助、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认了命。哪怕沈源打算强势性地带她离开，她也是一个劲地说着“不、不、不”。导致她的孩子明明可以继承沈家的家业，却非得承受佣人的身份，长大了也不得善终：大女儿不知身世真相，与亲生哥哥乱伦产子，东窗事发撞车身亡；小女儿自幼遭受小姐的虐待，一直缺乏母爱。她带大的小姐的两个儿子，一个活成了滥好人，一个自私自利、好恶逸劳，为了争夺财产与养母法院对峙，最终精神崩溃，进入疯人院。
　　
　　如果紫藤是个明白人，她不可能活得如此悲催。她爱了沈源一辈子，等了沈源半辈子，最后等回来一个老年痴呆、行将就木的旧情人。她错失了真爱，也没有让孩子们健康地成长，白白承受了许多不必要的苦难。
　　
　　《紫藤花园》里的紫藤如是。《渴望》里的宋大成也一样。《娘道》里的柳瑛娘不消说了，《都挺好》里的苏明哲更是让人看着糟心。
　　
　　他们都是好人，在某些角度方面看，他们能称得上是完美的善人。然而在亲密关系和亲子关系方面，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所谓的道德感去消耗身边最重要的人，就是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配，必须通过凡事讨好他人与遇事忍让牺牲来面对生活，搞得自己不胜疲惫，还没有达到良好的效果。
　　
　　所以，我种紫藤，却不喜欢紫藤式的人物。
　　
　　紫藤枝蔓纤细、柔软，花朵低垂，心事重重，宛如婀娜多姿，谦恭平和，不胜柔媚的传统女性。尤其日本人，颇喜欢将紫藤花做成发簪，或者绣在浴衣上，作为自己的装饰。日本艺伎尤爱紫藤，常在厚重的岛田髻边插上一串藤花。《艺伎回忆录》里的章子怡，漫步樱花树下时，她眼横秋水，发若春云，盈盈洒洒的粉色藤花，替她向倾慕的男人暗示了内心的千言万语。
　　
　　章子怡饰演的小百合，她在爱情里也是拎不清的。她生活在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这个时期的日本经过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和西方文明的冲击，社会已经有大量男女追求并推崇起男女平等。小百合却是努力让自己迎合男尊女卑的旧观念，以献媚顺从的弱势姿态，通过色相才艺换取生存之地。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艺伎，她吃尽了训练的苦，不惜割伤自己的大腿来诱惑医生，不惜被男爵扯开和服看光身体，更将自己的初夜作为商品出售。可是她做的这一切，并非是为了自我成就，而是为了童年时代所钟情的男人。为了距离这个男人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宁愿把自己活成一件供人娱乐的艺术品。为了成全男人的齐人之福，她明知道男人已有妻室，依然愿意成为他的情妇。甚至不想让男人作难，为男人付出一切之后再默默离开……
　　
　　这种电影，居然曾经斩获过奥斯卡电影奖，并风靡全球，成为无数西方人眼里的东方神话，可歌可泣的爱情传说。委实让我无语。
　　
　　说到这，我也只能将紫藤与韭菜种在一起了。美则美矣，毫无风骨的植物，能登什么大雅之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