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在外开会未回办公室，早上进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信笺，字体很大且遒劲有力。大意是说因疫情影响，好长时间没来送书，今天来不见人，为不影响读阅，先把书放下，总共103元，下次一次结。下面是人名落款和时间。格式很规范。信笺的旁边是一摞书。这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十几年前开始每月给我送三本期刊：《读者》、《视野》、《特别关注》，省去了我订阅的麻烦。这三本书十多年来我一期不落很齐全，装了几个大箱子，拜老人所赐。老人是原来邮政局退休的，退休后也没闲着，继续干着老本行，八十多了仍然精神矍铄，早先骑着一辆老式邮政专用绿皮自行车，后来换了一辆电动车，满大街给老客户送书送报，风雨无阻。前几年付现金，后来人们不带现金了，他就用微信收款。收款后报数的声音很大，说是耳朵不好使了。十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今天才在他的落款上知道他叫“于占鳌”，好像是一部电视剧男主角的名字。
　　十多年真是弹指一挥间，自己也从一个好勇斗狠的半大老小伙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老朽了，虽然衣着光鲜，但掩不住鬓角染霜，装腔作势了。于老爷子的神态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这不禁让我想起过世五年多的老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是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气定神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关切。尤其是他走的那一年，见到子女，眼神总要在我们的身上停留好长时间，后来我悟到那是不舍和告别。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想哭，充满了内疚和悔恨，当初我为什么就不能多陪陪他，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奔波，却忽略了家里老人期盼的眼神。
　　再读苏东坡“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心下格外凄凉。人生乾坤轮回，未济再开首场，在这个无限轮动的世间，总有人不舍，总有人不得，总有人追逐，总有人贪嗔，总有人痴妄，总有人潦倒，总有人风光，到头来却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不管你活多少年，绕不开一个“日子”，日子是娶个老婆生个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盐酱醋茶，面对的是“半生烟雨半生忧”，但有几个人能做到“一念心轻万事休”？
　　父亲生前有几个牌友，每天准时出入，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几个老头几毛钱的输赢乐此不彼，到饭点收牌回家。后来我突然发现他闷闷不乐，也不出去了，一问才知道两个老头去世了，凑不齐一桌了。无独有偶，一位退休老干部，在职期间前呼后拥，退休后门前冷落车马稀，昔日辉煌像梦一样消失了，只好和南墙根晒太阳老头凑齐了一桌，他退休工资高，其他老头工资低，玩资每天不过几块钱，但他不敢赢，每天输个几块钱，这桌牌就一直继续。他如果赢了，就没人和他玩了。这不是势利和鄙视，是舍与得的关系，经济学上的机会成本，易经所讲的阴阳平衡，水满则溢，否极泰来，一个人毕生所得，来自于其对等的付出，绝无例外。
　　身边也有几个老学究，退休后也不闲着，沉浸在浩海的古书堆里其乐融融，不打牌，玩文化。偶尔坐到一起喝点小酒，面红耳热之际滔滔不绝，上至天文地理、易经八卦，下至乡俗泥语、邑间趣闻，妙语迭出，假牙颤动，一晃半天过去了。偶尔出现在各种论坛上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不谈人生，只讲历史，不讲道理，只训典故，倒也是别有其趣。也有几个岁数不大的老头，整天被孙子欺负得蓬头垢面，被老太婆骂的来不及回嘴，偶尔偷跑出来喝点小酒，皱皱巴巴的衣服上到处是饭渣子、奶渍，中途还得拿起屏幕碎裂的破电话接受老太婆的质询，来不及收场就匆匆开溜，在座的老头也不计较，继续自己的活动，没有了年轻时候满口脏话拉住不放的情景。
　　公园门口有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子，每天几个老头围在一起下象棋，经常挣得面红耳赤，旁边围观的总是忍不住上下其手，抓起棋子就往棋牌上砸，嘴里骂骂咧咧，引来一阵喧嚣。偶尔来人充气修车，那个主人就念念不舍地起身干活，立即就有人补缺。那个棋牌和棋子坑坑洼洼，楚河汉界已不清晰，污渍点点，很多地方用胶带粘住，摇摇欲坠，看来没少遭人毒手。老头打发完客人，随手扔过来一张微信二维码牌，说个数字就窜到棋牌前吵架去了。这个摊子不远处有一个电动三轮车，后箱摆着一些水果待售。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残疾人，一条腿空空荡荡，神情淡漠，经常趴在驾驶座上昏昏欲睡，有十几年了。车上待售的品种不多，大都是一些常见的时令水果，全部货值可能不足百元，但有可能就是他的谋生来源。来来往往的人们大多视而不见。偶尔路过的人图个方便，挑几个带走，生意很淡。但他几十年如一日就这样坚持着，偶尔不见倒有些不习惯。
　　形式上的孤独牵动着内心的不安和无奈，世间五彩缤纷的下面隐藏着多少悲凉和心酸。年华日渐，岁月蹉跎，但愿暮云深处有一个祥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