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上邪

上邪

作者:梨涡小篆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3-02-21   阅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崇祯三年七月七日,水红柳在薛涛笺上如是写道。
  笺是桃红色的笺,浸染了合欢花的香,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字是卫夫人的字,用得是刚研开的桐烟徽墨,黑亮如漆,娟秀婉丽。墨迹干后,她将纸笺轻巧地折成一个方胜,略按在胸口贴一贴,便塞进了袖口,起身向元帅府的后花园走去。
  夜已是三更,明月高照,薄云缭绕,暑气早已化去。唯有草间的蟋蟀们唧唧复唧唧。水红柳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了月洞门口,却见两个侍卫堵在前方。他们看到水红柳,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红姨娘”。水红柳用眼神询问,侍卫甲抢先一步反问道:“不早了,红姨娘怎还未曾安歇?”水红柳扬起白皙的左手,她掌心拎着一个瓷瓶。她淡然道:“我一向在这个时辰来园子采清露,你们还要明知故问?”侍卫甲闻言讪笑,身体杵在原地。他继而说:“红姨娘不晓得,管家前日里发了话,让我等轮流看守后花园。元帅大人一日未回,任何人都不能进出。”水红柳唔了一声,秀眉半挑:“我也不行吗?”侍卫甲面色迟疑,侍卫乙敬道:“红姨娘,请不要难为属下。”
  水红柳不再言语,向远处荷塘边的凉亭瞥了一眼,凉亭檐角悬着四盏灯笼,影影绰绰孤独矗立。水红柳莲步轻绵,盈盈转身。她的心里却甚惶悚。崔元帅快回来了,她还不能与崔弘毅碰头商量出个对策。眼见日子一天紧过一天,她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元帅府虽比不得皇宫大内,亦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铁桶防卫。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崔弘毅又有腿伤。若要玩拼命,她没有半分把握与他杀出重围。
  终归,是她连累了他。念及此,水红柳悲悲戚戚,咬紧了手帕子,不敢哭出声音来。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七年前的花满楼内,灯火辉煌,宾客云集。水红柳头戴宝钿,鬓插绢花,一袭湘妃色绣帔,衬得她面若桃花,身似杨柳。她在台上如呖呖黄莺般唱着,十指春葱或摇折扇,或抛水袖。巧笑嫣然之间,台下欢呼喝彩,掌声雷动。她笑得甜,唱腔愈发的婉转缠绵,娇滴滴让人迷醉。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杜丽娘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绝色美人。具体怎么个绝色?一千个戏迷里脑子里有一千种模样。绝的是,但凡她一出场亮相,那就是人人心悦诚服的杜丽娘。
  水红柳生得美。一双波光潋滟的杏子眸,眼风一扫即把全场镇住。半点丰厚小巧的樱桃唇,水水润润的让人禁不住想咬一口。关键她还媚,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媚态。寻常的衣服裹在她身上,都衬得她艳绝人寰。若再摇着团扇狐步媚行,更是勾尽了男人的魂。加上她戏好,戏班班主的钱匣子每天都摇得哗啦哗啦响。士子达官、富户绅商争着来捧她的场。鳏居多年的崔元帅,看了她一场表演之后,就花了令人咋舌的重金,将她从戏班子里赎出来,接到元帅府做了他的姬妾。
  虽是姬妾,府邸里的人谁敢小看?人人说崔元帅对这个红姨娘宠爱有加,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住的是描金嵌贝、雕梁画栋的精舍,里边布置得宛如鲛宫琼殿。她穿的是蜀锦彩缎、越罗缂丝的衣服,银朱绛紫秋香鹅黄各色华美。她用的是螺钿玳瑁、铜樽玉盘的东西,比皇亲国戚也差不到哪去。她吃的是龙肝凤髓、山珍海味的膳食,即使如此,她还看着楚楚可怜。她似乎从未长过一斤半两肉,这让崔元帅一个劲地心疼。崔元帅特意给她雇了一个厨子,专门给她做家乡菜。红柳吃了几顿,依旧郁郁寡欢。崔元帅脸色阴沉,听请来的太医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大意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崔元帅手里的两枚包浆核桃不停转动,格格格地作响。他知道红柳的病出自哪里?他却没有办法。
  怎么治?一个是年已六旬的白发老夫,一个是青春正盛的红粉佳人。他也想要“老夫聊发少年狂”,可到了冲锋陷阵的关节儿,他能在战场上控马弯弓无敌手,却无法征服这个小小的弱女子。人参虎鞭,鹿茸枸杞……崔元帅吃了许多,直补得流鼻血,依旧在床榻上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是不恨的。他恨自己,恨岁月,恨老天。他将他的恨一股脑地倾斜在水红柳身上,他掐着红柳的双颊,将她的脸蛋揉搓挤压。水红柳的身体拱成了一座桥,浓密的青丝逶迤在地。拔步床上被翻红浪,床沿的硬木却似刑具在硌着她的腰。红柳疼得不住求饶:“大人,您轻点呦……”
  “再叫大声点!”崔元帅骑在她身上,一边骂她,一边蹂躏她。她的奶子上上下下颤动着,她的腰前前后后挺动着。这个小骚狐狸,她天生是带着男人下地狱的妖精。可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功勋、财富、权力、荣耀……该有的都有了。唯一能让他舒服的就剩下这个了。“小淫妇,你给我死、你给我死!”崔元帅粗重地喘着气,手指狠狠拧着她的肉。
  死?她才不要死。她才十八岁,宛如庭院里那株刚刚开花的安石榴。那些石榴花如火如荼,嫣然鲜亮,多好看呐!她再痛苦,也胜过天启年间经历的那场灾荒。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乡里的树皮野菜都吃光了。她面黄肌瘦,两眼发黑,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着:“娘,我饿……”她娘看着茅屋里四面空荡荡的墙,毅然站起来,背起她蹒跚地走出家门,来到市集上。她以为娘是给她买吃的,一时间竟有了些精神。她趴在娘的耳边说:“娘,只要一个窝窝头就够了……分成三份,娘吃一份,柳儿吃一份,剩下的给爹……”娘沉默不语,将她放在肉摊门口,自己与屠户商量了半日。随后出来塞给她一吊铜钱。她不解地看着娘。娘枯黄的脸上浮起一层酸楚的笑意,抚着她的头亲昵道:“柳儿,回去把这钱给你爹,让他给你买点吃的。”“娘,你呢?”她不解地问。“娘办点事,稍后就回来……”。她懵懵懂懂地回家。爹听了,神色大变,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去。她也摇摇晃晃地尾随。当他们再来到肉摊处,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娘的人头和着血泊滚在地上,而她的肉则被砍成一块块的悬挂在肉铺的铁钩子上……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当她唱出这首《菜人哀》,大宅厅堂里的喧闹声停了,大家脸色怔怔地看着她。京城冯大财主组的堂会,谁敢不给面儿?无非要她唱一折《贵妃醉酒》,她却擅自用“四平调”改了戏词。且看这满桌珍馐美酒,谁还有胃口品尝?冯大财主横眉竖眼,一拍桌酒杯坠地,瓷片迸裂。冯大财主发出怒喝:“给我拔光她的牙!”班主忙不迭地求饶,冯府奴仆们一把将他推开,欲要擒她施暴。是他拦住了他们。水红柳永远记得那一幕:一个身穿天水青剑袖轻袍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纵身跃上戏台,双手齐出,将拽扯她的仆役像甩沙包一样甩了出去。刹那间,人群骚动,惊呼连连。冯大财主勃然大怒,待看清楚了那男子面容,立刻怯了声调:“崔小将军……”
  原来,救她的是兵马大元帅的侄子,崔弘毅。
  “冯老爷,你何必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喜庆热闹的日子,和气生财,宰相肚里能撑船。”崔弘毅帮她解了围,又护送她回到戏班子。班主千恩万谢,水红柳款款上前对崔弘毅福了几福。崔弘毅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世人皆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倒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出这般不合时宜的曲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日是我娘的祭日,恕红柳让各位爷扫兴了……”
  “听姑娘这话,倒像是读过书的。莫非出身书香世家?”
  “回将军的话,红柳的外公曾在东林书院讲学。因阉党之乱,外公被迫自尽,我娘流落乡野,与我爹结为夫妇。我娘在我幼年教我识得了几个字……”
123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上一篇: 《 假发

下一篇: 《 赘婿

【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可原来我连自己也不知。所以才会,再美的爱情,最后败给了老狐狸的谋划,一个死一个疯。故事不新鲜,作者编的引人入胜,笔下生花。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