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里有沙子

作者:猫瞪江湖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23-04-29   阅读:

  
  麦苗像是生气了,只是呆傻地立在地里,再也不愿意像往年那样努力地生长。抬眼望去,原来的庄稼地,已立起了高耸的厂房,浓烟从顶上冒出来,扭动着身躯向空中挣扎,遮天蔽日的。
  早晨的田地里,阳光来的是那么的突兀,主人抬脚行进在麦苗地里,湿漉漉的田地间,一切似乎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变化,你住不住楼房,地里的麦苗还是像往常一样。
  看着别人也在和主人一样做着同样的事,六六也打不起多少精神来。早饭还没来得及吃的它,现在也不感觉不到饿,以往那种一大早随主人下地时就会有的清新的感觉也没有了。
  这已是浇第二轮水了,再浇水就得到麦子抽穗扬花的时节了。六六趴在田埂上,两只前伸的爪子撑着嘴巴,默默地看着他的主人在浇水。它想,此时的主人,肯定也和自己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两年前,这里还有自己和主人都喜欢的房子。宁静宽敞,满院花香。屋子是主人外出打工好多年攒钱翻盖的新房,主人很勤劳,也很会享受。也不知他从哪里看来的模样,反正就盖起了这不同与别人家的一院房子。还在院子里铺上了彩色的砖,能吸水,就是下雨也看不到地上湿,它尽可在这里撒着欢儿与鸡鸭抢食打闹。更让他对主人感激不尽的是,主人还为它造了一个别致的小木屋,在和鸡鸭争食中嬉闹够了,探进身体往那里一躺,那个美呀!
  可没住几天,村子里的人就动手拆起了老屋。
  六六想不通。趴在地上不吃不喝好几天。
  六六不会说人话,但跟了主人这么多年,他能从主人的脸上明白主人和他爹也在为这事发愁。
  主人为何发愁呢?
  原来啊,镇上说要让全村人都上楼,搬到镇子里新建的楼房去住,原来的宅院要复垦。就是推平了重新作农田。主人和他爹心疼的不得了。可是镇长和书记都在全村人面前说了,复垦是国家的号召,是对老百姓有利的事情。更要命的是,镇上书记说了,谁要不复垦,就不给他种粮补贴。这下,主人他爹也就和大家伙一样同意折屋了,也在协议上签字摁了手印。
  房子很快就被扒了,主人也和别人家一样拿到了一笔钱。但要用这钱去住镇上建好的楼房,那还差很多,还要自己再掏钱。两边一琢磨,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划算,就去找镇长。镇长说你们农民就是眼光短。这是长远的打算。现在土地这么紧张,不复垦哪来的土地种庄稼,没了土地你们以后吃球喝球!大家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就主动并诚恳地向镇长表示了歉意。主人和他爹那时也认真地计算过这复垦后自家的土地能扩大多少这样的问题,也合计过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这些问题。
  谁知村庄被拆后,不但原来的宅地没有被回填改造成农田,反而以前的农田也被占去不少,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工厂。当初建厂时主人和他爹也和村民们一起反对过,也去县政府门口举着白布横幅喊过冤。可是人家根本就没人理。倒是一大群戴着头盔的警察很热心地将他们一一搬上车带走,带头喊冤的那几个人也随后被拘留了十多天。后来,镇上来人了,说占用了耕地的家庭,可以安排他们的子女到这个厂子工作。主人听了这话就兴奋了。想着能和去外地打工一样能在家门口就挣一份工资,他很满足。可是这个承诺久久不能兑现,他去厂子里问,人家保安连门都不让他进。他去找镇长,镇长说他没说过这话,谁说的你找谁去。
  “你们这不是耍无赖么!”主人这样骂了镇长。镇长说你再骂一个我看看,就顺手一个耳光将主人打出了他的办公室。
  那天六六也是跟着主人一起去找镇长的。这些天来,六六一直为主人担心,看到主人整天愁眉苦脸的,它就担心主人出什么意外。主人走哪它就跟到哪。看到主人挨了耳光,它瞪起眼就要扑上去咬镇长。可是主人一声断喝制止了它:“六六!我们走。你一个狗,和他计较什么。”
  说这话当儿,镇长就抄起桌上盛满了沙子的一只烟灰缸向它砸过来,六六机灵,闪身躲过了这一击,但扬起的沙子还是飞进了它的左眼,让它很不舒服。
  回到家中,六六就再也没打起精神来。
  和这些麦苗一样。六六看着这工厂中的烟尘,也没精打采。田里的杂草得除,化肥得施,农药得打,少不了的几茬水还得浇,哪一样也少不了。这些年来,主人不在家时,主人他爹也是这么做的。它很熟悉这些过程。
  
  村里的人们,现在口中又多了钱不值钱这样的感慨。六六以前隔三差五总是有些肉骨头啃,现在就连主人和他爹也好久没吃肉了,每顿饭菜也是重样,天天不变,六六慢慢地也就忘记了肉是什么。和别的出去打工的本村青年一样,主人也回来了,这让六六和主人他爹心中都有了许多塌实。
  “娃啊,别再往外跑了,就在家安心的吧!我张罗着给你寻门亲,快点给你成个家,就这么过,不也挺好么!”
  这是主人他爹在一个傍晚父子俩吃饭时说过的话。
  六六对这话很上心。它听不懂主人父子间谈论些什么,但它能看出来主人父子脸上挂满了对生活的希望。六六立在饭桌旁,像录音机一样记住了这些声音。
  它看到主人憨厚地对他爹报以微笑,也明显地开始在心中琢磨起另一个问题来:找谁家的姑娘呢?和同村的别的青年一样,主人也有过趁外出打工时找个对象这个想法。村里有好几个同龄人都是这么找到对象结婚的。这几年当地的婚礼钱越要越高,以主人家的条件,是没法娶到当地姑娘的。主人的爹这么一说,主人就很认真地考虑起这事来。他甚至每天都认真地观察起了他遇见的每一个年轻姑娘,心底里合计着自己与这个姑娘能够成婚的概率。
  这时的六六就有点害羞地躲进自已的小木屋。那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和它这只狗无关。它现在关心的是,它的心情一天天地在变坏。以前抬脚就出门,出门就是大马路,现在你抬脚就出门试试,不把你摔死才怪呢?
  唉——,还是多替主人想想吧,自己那点安逸算什么呢!
  六六听不懂主人说话,可是它能看得懂主人脸上的愁苦。主人的母亲去世多年,那时它还没进这个家门。反正从它记事起,就少见主人的爹脸上有笑容。有一次它做梦,梦见它能说人话了。主人说这几年外出打工攒下的钱,翻盖了老屋后,已所剩无几,外地的工厂现在也在裁员,打工也不好打了,种庄稼又挣不了钱,你说这以后怎么过呢?现在就是吃根白菜也得去集上买。把农民往楼上撵,这是断了农民的根啊。醒来后六六总是在心里想这些事情。
  
  六六不喜欢楼房。
  六六喜欢它原来的家。六六可以在那儿撒欢儿,可以在那儿睡懒觉,可以安然地卧在院门口看过往的行人,可以端正地坐在藤架旁护倒垂的葫芦。总之,六六觉得还是以前的家好。现在不用它守门,也不用它看瓜,主人出门它跟着,主人回家铁门一关,就决然地阻隔了与外界的任何交流。
  不管是主人还是主人他爹,应该都是自己的主人。可是六六坚定地认为主人的爹不能算主人。
  六六是主人在六月六号那天买来的。那年主人要外出打工了,觉得自己的爹一个人在家孤单,就买回了六六给他做伴,陪他解闷。想想自己这几年一直在这个家,六六有时觉得自己应该也算是这个家的主人。可是现在家都没了,主人不主人也就无所谓了。
  主人是和整个单元里十二家人一起搬新家的,那天十二家人凑在一起,在楼下办起了酒席,虽说主人们都兴高采烈的,可是六六很茫然,就那么傻傻地趴在一边,努力地想它的过去,可是脑子里想不起别的来,就连只别的狗的影子也都想不起来。主人们劳动归来,各家铁门一拍,谁都看不见谁。撞进眼里的,只是这四面白墙。哪像以往,各家的主人们端着大碗走出家门,溜达到村巷里,溜达到别人家门前凑热闹,一边吃一边谝闲话,那就一个乐呵!呵呵一笑,周身的疲乏就全消了。现在躺在床上,还是困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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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而普通人总是被割韭菜的对象。一代又一代,幸好容易满足,在缝隙间也生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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