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第三根柱子下泊车

作者:宁雨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14-06-01   阅读:

  
  7点35分。
  我准时站在洗脸池旁洗脸、刷牙。洗脸池贴着西墙,墙上装着一面镜子。洗完脸,我并不急着去擦,而是习惯性地抬起头,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从额头一直滚落,跟脸颊上、鼻头儿上更小更细密的水珠汇合,在我的脸上形成小小的溪流、湖泊。日渐干旱的皮肤暂时性缓解了旱情,湿漉漉的,享受着水乡般的富足。眼睛的干旱,却是水所不能缓解的。那两湖水为父母所赐,一分不可增,只由光阴负责操作蒸发的事体。湖水越来越浅,折光的物质却越积越厚了。不同方向来的光,在湖中发生不同角度的折射,不能不显得凌乱而混沌。
  7点37分。
  爱人在厨房里大声对我说:“嘿,快来看,咱家来喜鹊了。”我带着满嘴的牙膏泡沫从洗手间冲出来,直蹿过去,依然没赶上看一眼那只美丽的喜鹊。我知道,那一定是只体型瘦消的灰喜鹊,而不是圆润丰腴的黑喜鹊。灰喜鹊在城市和乡间都坐窝,有一棵树或者一片草,它们就能过起小日子,雄鹊和雌鹊一递一声聊天、传情、拌嘴,或者邀请来一群老老少少的灰喜鹊,开一场看上去很严肃的生活会。灰喜鹊是适应性极强的一个种群。黑喜鹊却只在原野中生存繁衍,它们的吃喝一定更为讲究,比如坚持有机原则,营养充沛,所以羽毛十分鲜亮,肌肉饱满坚实。黑羽白肚的黑喜鹊,飞翔比停泊更为优美,它们是天空中自由的人。离开阔远的天空,它们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灵魂。
  每次看到灰喜鹊,我都蓦地想起格子,那个每天早晨咬着一个烧饼上班,努力微笑的女孩子。格子脸上的皮肤细致白皙,晨光中显出一根根细微的绒毛儿,她一笑,眉毛、眼睛、嘴角一起笑,脸颊染上淡淡的粉晕。格子对自己的每一餐饭、每一件衣都考虑得很细致。她在城边购买了村证房子,并且将要与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的爱人结婚。有一个阳光透亮的早晨,我跟格子一起,看到了一只灰喜鹊停在我们办公室的窗台上。鹊儿圆溜溜的眼睛跟阳光一样透亮,它打量了一番屋里两个即将开始工作的女人,一声没吭,就飞走了。格子说,灰喜鹊,早报喜。格子又说,要是不用加班就能挣到足够生活的工资,她就一晚上一晚上地写作。足够生活,是每天早晨一个烧饼一袋平装牛奶的标准吗?我没问过她。那天,格子收到了一份样刊,外省纯文学刊物,公开刊号,却没有稿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喜鹊清晨光顾我们的窗台,也是第一次知道公开出版物是可以不给作者开稿费的。格子拆开装样刊的信封,微笑着。我总觉得格子的笑,沁着一丝凉凉的东西,很微弱的一丝,却可以凉到人的骨髓里。
  还是回到镜子前。据说,美女身上都揣着一面镜子、一只口红。我自知是个平常的女人,照不照菱花镜,抹不抹口红,都改变不了我的平常。甚至,我故意连同性别收起。我同这个世界的联系,有一撇一捺那个字就够了,我不希望增加花里胡哨的定语。汇入人流,我就如同一尾面目模糊的浪花。每个人都是人流中的一尾浪花。城市的人流,一天四涨潮。涨潮的时候,浪花游动的速度极快,快得看不出它们在动。如同坐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对向驶过另外一辆高速列车,你会有瞬间的失速感,好像两辆车都停滞着。失速的浪花,总有几尾是抹着口红的。快速游动的人群,因为一抹极性感的口红,而带来一种额外的心电波动起伏,瞬间淡忘游动的目的地。城市应该有这样的口红,口红让人喷薄一种欲望,放下另一种欲望。
  我很少照镜子。洗手间的镜子,只能照到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肩膀。脸、头发、眼睛和肩膀,写满一个女人所有的时间史,它知道我作为一个人和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秘密。好在,这面镜子镶在我的家里,家是我的私产,它忠于我,我所有想要隐藏的东西,它都守口如瓶。每天,我洗三至四次脸,三至四次与我自己的历史相遇,我觉得,这已经够多了。夫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夫子那个时候,用的是铜镜,或者干脆在铜盆里盛满水,以水照影。能够让人在镜子里纤毫毕现的玻璃镜,明朝才传入中国。夫子使用铜鉴,铜鉴再精细,也只能照到一个模糊的面目。所以,他更重视心鉴。每日三次以心为鉴,他终而修炼成圣。我每天三至四次与镜子相遇,越来越慌张,力不从心,缺乏底气。夫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镜子却告诉我,你又该染头发了。它一天告诉我三四遍,它喋喋不休,令我生厌。
  我不喜欢照镜子,却处处遇到镜子。我遇到的镜子,是人镜。人镜与我眼睛的湖水相互映现,我想逃跑都逃不掉。我骑着那辆十八年前购买的单车,一天四次汇入人流。每个人都是一尾快速游动的浪花,快速游动的过程,让我产生无数个瞬间的失速感。失速中,我周围的浪花,就变成一面又一面镜子,镜子将我四面合围。
  7点45分。
  我准时下楼,骑上单车。十八年前的单车,陪伴我碾轧着十八年后的路,以至以后若干年后的路。邻居老崔说,我的单车该进历史博物馆了。我心想,除非我家开一个家庭历史博物馆,可是我没钱投资。即使我有钱投资,我也不具备开一个家庭历史博物馆的资质。每个家庭,都开一个博物馆,再加上活着的家死去的坟,得需要多大的土地,多大的地球。
  我的单车,最终归宿大约是卖给收废品的,卖不过二十块钱。可是,我几天前刚给车的前轮换了内胎和外胎,费40元。一年前,我曾给它换过一个车筐和一把锁,费30元。十八年间,它换过多少次胎、补过多少次胎,换过几个车筐,坏过多少把锁,拿过多少回聋,我一点都记不清楚了。它跟着我转战一座城市的西南、东部和西部,它伤痕累累。它曾经被我停泊在第一家供职单位的大杨树下,停泊在第二家供职单位的黑色仿大理石台阶上。那杨树那么高大,树上扎着鹊窝,树尖一直插到蓝色的天空;那台阶却那么逼仄,宽度不足一尺,一共7级,7级台阶上密密麻麻泊着100多辆自行车、电动车,只留下门口容两个人经过的过道。我的单车,它佝偻着身子挤在100多辆车子中间喘息,它把自己的重力传递给旁的车,也感知着其他单车的重力。车和车看起来亲密无间、相亲相爱,实际上,它们无时无刻不发生矛盾,甚至擦枪走火。我的一个黑色车筐曾在台阶上摔瘪,一把钥匙曾拧折在锁孔中。我的单车一定非常留恋那棵高大的杨树,但我却骑上它,义无反顾地登上逼仄的台阶。娘说,你的东家,怎么一个比一个靠不住。我歉疚地笑笑,为了娘,我必须有个比较靠谱的东家。
  此刻,不属于人流的任何一次涨潮。春末小街,由清一色的国槐撑起嫩绿的凉棚,一望无际。行人寥落,没有浪花的墙四面合围。
  有一只灰喜鹊从路右侧的一棵槐树,飞到路左侧另一棵槐树,吱的一声暗哑高叫。灰喜鹊种族的嗓子,都是生锈的,暗哑的声音,跟它们为人间报喜的功能不相匹配,我常常因此而遗憾或者疑惑。
  路左侧的槐树,正对着一家烧烤店,是昨天晚上我曾喝过一杯啤酒、吃过一串烤串儿的店。我散步归来,路过,颜教授正坐在小店门口的一张小桌旁。他跟我是一个小区的邻居,一眼看到我,坚持不懈地招手,叫我过去喝一杯。颜教授的小桌开的是流水席,桌边另外三个座位刚刚有人走了,正空着。他的脚边,立着4个空的啤酒瓶儿,桌上碟子里,躺着6串烤好的肉串儿。颜教授说,他是吃过晚饭之后来吃烤串儿的,他就好这口。他一个人占领了一张小桌,他说,一直望着两边的便道,有路过的熟人,就喊过来喝上两杯。颜教授属兔,刚过知天命之年。他头发花白、稀疏,肚子很大,像一口扣着的锅。我无从知道,那一口扣着的大锅中,到底盛着多少过剩的能量。但我终于明白,一个为无数病人解除呼吸障碍的医学教授,却无法戒断自己嗜好烤串儿的习惯。他清醒着,任由过剩的能量充斥于所有的血管和脏器以及皮层下的空隙,正一步步走进当代城市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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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贝贝   精华:贝贝
【编者按】 往期编辑   贝贝:
作者表面上是按时间的顺序写作,夹杂着对一只灰色的喜鹊的暗喻,还有形形色色的镜子,让文章有着小说的意境。虽然题目是《第三根柱子下泊车》,但很多的情节与细节的铺垫,使得文章有着更为深层次的寓意。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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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9

  • 太行风

    内心化、多义性的表达,语言节奏明朗而富于诗意,情感与文意都很内敛。一种大度而进入化境的写作。仰望!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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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得到太行老师的厚评鼓励,很是高兴啊,尽管我知道自己那两下子。
      宁雨问好,祝福端午吉祥!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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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晓追梦

    期待更多佳作。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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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小晓老师。宁雨新来乍到,还清您多关照、多指教哦! 顺祝端午吉祥!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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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晓追梦

       又出错别字,哈哈。不好意思职业病,你可要小心了,哈哈。多交流,同进步。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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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嘿,这事闹的,第一次在红尘发帖,激动,还不得要领,慌乱中,总出错。请小晓老师多包涵啦。
      问好,祝福端午吉祥!

      201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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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晓追梦

       哈哈

      201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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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贝贝

    不知道对于文章的理解是否正确,如果理解有所偏颇,请原谅。谢谢赐稿,问候文安!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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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贝贝主编对拙文的厚爱!您的按语非常精准、给力!
      宁雨问好!顺祝端午吉祥!

      201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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