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县文联组织了一次参观迳头镇土仓下古村落的活动。因为行走不便，很多时候对这类活动缺乏热情，但土仓下这个名字引起了我的兴致。曾经看过介绍土仓下古村落的文字资料，知道此类文字历来口舌生花，不那么可靠，于是决定趁这个活动去看一看。

　　二十三日早上，我们一行驱车来到迳头镇政府，在文化站朱先生引领下抵达土仓下。只见一个古老村庄在秋日灿烂的阳光里安详地端坐于绿竹草木间，是南方乡村常见的那种老村子。走过一条芳草小陌，当我站在花岗岩嵌砌成的正门楼前，凝视着两旁荒草半掩的石栏石礅，心中凛然涌起一种肃穆的敬畏。一直认为每个古老村落都是有灵性的，它灵魂的触角就隐藏在那些荒芜古旧的气息里，你看不见它的存在，但它却真实地环绕你的左右，并且在你不知不觉间触碰着你的心灵。

　　穿过门楼，足下是一条向着村庄深处蜿蜓的青石小巷。两旁是青砖灰瓦的古民居。民居一律厚实的花岗岩石门楣，也许正是靠着坚硬的石条门楣的支撑，古民居才能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吧。门楼两边东西厢房的石门楣上，刻着“履坦”“安止”四字。当其他人都已走远，我仍然静立在这几个字前，试图解释此中的涵意。回来后我查阅了相关资料，知道这四字大概的意思是——足下坦途，安居乐业。不过是平凡百姓的平常愿望。与此相比，我更喜欢在土仓下时我自己的解释：漂泊的人呀，到家了，脱下你沾满尘土的鞋履，好好安歇去吧！这样的解释曾让我心生温暖。

　　沿着青石小巷慢慢前行，转过巷角，发现村子竟然还有两三户人家居住。想必是些艰难人家清贫的固守吧？一只拴在某家门前的狗冲我直吠，似乎是对我这个擅入者发出的警告，但它眼里更多的是好奇，并没有露出凶相。狗吠声引出一个中年妇女，她看见我时神情的淡定倒是更让我惊讶。她向我笑笑，将狗牵进屋里去了。

　　以为整个村庄都是这种青石小巷，但走了一段之后就到了尽头。连接着青石小巷的是一条杂草丛生的泥土巷陌，巷陌旁边是几间坍塌的民居，残垣断壁内草木蔓生，那种人去楼空的荒凉让人触目惊心。想象在月暗星稀的静夜，在秋虫断断续续的清吟里，古老的土仓下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中国人自古就有着深厚的乡土情结，落叶归根饮水思源的传统观念已经深入骨髓，一任故居荒芜如此，若非忤逆，那一定是这个家族已经远离故土或者已经远离了这个尘世了。

　　听他们说，在这泥土巷道的深处，有耕读楼遗址和大夫第，那是土仓下最值得一观的景点，但我还是决定不随他们前往了。既然去路已经长满荒草，那一定是有某些东西不想再被打扰，起码是不希望像我这样的人去打扰吧？

　　沿着青石小巷往回走时，同行的黄诗人说，这样的青石小巷在雨夜里一定很有诗意，他还说到戴望舒的《雨巷》。当然，土仓下村石巷的雨夜是不属于丁香女郎的，它应该属于一个独居的老者，他静坐于檐雨沥沥的门边，屋内的灯盏已经熄灭，身后的黑暗和身前的黑暗幽深如海，他点燃了他的烟斗，在忽明忽暗的星星光亮里，孤独地吮吸着他像土仓下雨夜一样的无边无际的记忆。

　　看到墙根下摆放着两条雕花石柱，从石柱的断痕判断，应是某一坍塌的古民居的一部分。当伸手触及石柱的刹间，一缕温热闪电似的击中了我的指尖。那一刻我仿佛触摸到了二百多年前的某一个生命的体温，听见了那个生命每一锤每一凿里内心的岑寂和盼望。那种肃穆的敬畏再次涌起，我挺直了腰板，尽量将一瘸一跛的脚步走得端正，可惜越是在意越是踉跄，但愿我的步姿不会给土仓下带来不安。

　　走进土仓下的东门楼，抬眼看见门楼的阁梁上，竟停放着两副红漆棺材。这是村中老人为自己准备的棺木，辛劳一生的平常百姓，身后能够入土为安是他们最大的愿望。每天从自己的棺材下走过而能波澜不惊，真需要一种悟透生死的豁达襟怀。门楼内有一架旧时用来舂米的杵臼，于是我们便纷纷踏上去拍照留影。我们自以为可以将历史作为背景，以为可以留住某些永恒，但在土仓下二百多年的岁月长廊里，我们只不过是偶尔吹过的一缕风，除了几粒粘衣的微尘，我们什么也没有带走。

　　远远看见同行的八十七岁的老画家手执小扇，坐在正门楼边的石礅上和一干美女逐一合照。心底里认为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是最有资格和土仓下对话的，也只有她才能真正听懂土仓下那些隐藏在瓦檐石砌间的久远的故事。可惜她可能认为自己的故事比土仓下还要丰富，总是不失时机地喋喋不休，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花费在聆听这件事上。

　　在村前合照留念，土仓下之行就算圆满结束了。沿着芳草小陌往回走，总是隐隐感觉在我们身后，在土仓下的某个地方，有一双眼睛正默默目送着我们。只是在我们一行人之中，并没看见有谁认真地回望它一眼。

　　在镇政府饭堂，朱先生为我们安排了午饭，都是当地传统的客家菜式，当然少不了客家人自酿的米酒。我想，在二百多年前的土仓下，在渔樵归晚的袅袅炊烟里，那条青石小巷一定也弥漫着这样的酒菜香吧？

　　吃了饭，老画家拿出了她的画作，并要我们即席题诗。我拿起一幅杨柳新燕图细细欣赏，眼前的一抹柳绿越过我的心房洇染而去，与土仓下那片草色合成一片了。就在那一刻，一种苍凉从看不见的远方漶漫而来。

　　当然，我所有的悲喜，都与土仓下无关，我所能带走或者留下的，也只是属于我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