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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与暮(下)

作者:醉枫公子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23-07-14   阅读:

  
它有脸,却没有清晰的五官;有四肢,却没有成型的手指;拥有人的身高,却没有人的骨架支撑。我盯着它,它那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忽大忽小的洞的脸也靠近了我,连同没有指的掌,没有皮肤而裸露在外的肉块,因为畸形所以可以随意弯折成任意角度的四肢。我害怕,我疑惑,我想要逃跑,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从我的头脑和内心深处伸出触手,将我攫住,按在原地。于是我理解了“恐怖谷理论”中,人们为何会害怕这些似人又非人的生物。我看着它像人却又不是人的皮囊,为它与我惊人的相似而感到不可思议,又为同样惊人的不同而颤栗。它身上与我的相似之处,使我无法避免地在我们相同点的基础上比较我们的不同。我思考着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不同,我恐惧自己是否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得和它一模一样。更甚者,我甚至想到了我面对的也许根本就是一面镜子呢?如果我看到的这东西其实是我自己应在镜子里的影像……

水泥台阶磕在脸上是冰冷粗糙的熟悉触感。当我发觉我正脸朝下趴在楼梯间内时,头顶上坏掉的灯泡带着多年积攒的灰尘,愉快地冲着我一闪一闪,发出轻微而刺耳的响声。如果有人看到周燃医生如此失态的模样大概会认为我突然低血糖了吧。我一边爬起来一边寻找着摄像头的位置,祈祷着此时医院门诊部大厅内没有人突然对监控产生没有必要的兴趣。
刚才的幻觉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夜风击打着楼梯间并不是很结实的窗玻璃,我承认我根本不敢朝它看上一眼。

刚才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透过狭窄的窗户,我看到顾晓熄单薄的身影就站在窗外的远处。
海蓝色校服垂挂在楼顶栏杆上。
我三步并作两步向楼上跑去。

七·顾晓熄
(顾晓熄的日记本不厚。为防止患者自残或者自杀,这里禁止了一切硬皮和超过一定厚度的书和本。最近他的字写的很小很小,小到不像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写出来的。因此他虽然几乎每天都会写点什么,这本日记本仍然没有用完。)
(也许是太旧了,日记本中间靠后一点的部分有几页掉了下来,散落在床下的地上。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几页其实是被人用力扯下来的,上面还沾着墨水未干时手指抹过的痕迹。可以想到这是在刚写完不久后撕下来的。)
(脏兮兮的纸上只有几行工整到令人意外的字)
他怕我。
我要出去,或者永远不出去。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如何善待自己???(这里照例画了很多问号)
你当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啊
(字迹到这里完全变成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了)
你不敢面对

(又空了几行。最后这几个字很大,可以看出写下时有多么用力)
我要看日出。

八·周燃
用力撞开门冲进去时,我看见顾晓熄穿着校服短袖,背对门口站在床前,日记本散落了一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脱下那件沾满红墨水,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校服外套。上次我对他提出为什么一直固执地穿长袖的问题时,他厌恶地看了看外套下自己的手臂 ,不耐烦的告诉我:
“冬天太冷了。”
是这样的,太冷了!他站在窗口时,所有的风都越过他,争先恐后地涌向我,要将我推出门外。我注视着他的背影,知道我无法拉住他。就像我无法拉住中学时代一个闷热的下午,在一众人的哄笑中狂奔着跑上天台的,我自己。
顾晓熄没有说话。第一次,他没有烦躁或冷淡地赶我走。
我也没有说话。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向他的方向移动一步。
发生过的总会再次发生。
该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
无力地转身离去时,我在少年倒地的闷响声中,清楚地听到我的心脏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我的胸口。
咚。

九·日出
咚。
是日出的声音。
柔和的红光刺穿破晓天际粘稠的云雾,抹上深绿的树梢。紧接着是仲夏清晨第一声蝉鸣。医院大厅的百叶窗哗啦啦地打开,锈蚀的铁片将光影折射到苍白冰冷的天花板上,彩虹色的光落到破旧的,覆盖着黑色人造皮面的椅子上,闪烁不定地晃动着。
902号封闭病房紧闭着的门内,一如既往地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那个平时总是躺在病床上自言自语的年轻男人此时坐在床边。他大概一夜没睡,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就那样坐了一会儿,他顺着床沿,有些费力地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向窗户走去,挪动着两条腿——它们就像近十年前在教室里被猛踩了几脚时那样——踉踉跄跄地向离病床不远的窗户走去。
他踩到了掉在地上的一页纸,于是他又滑倒了。以防正脸着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撑了一下。一如多年前他在湿滑肮脏的厕所里,被自己用心写下,现已模糊不清的字纸所包围时所做出的狼狈动作。
他捡起那页纸,再次爬起来。将手伸向窗帘,将它拉开。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秋季衬衫的袖子,慢动作般地解开袖扣,缓缓地掀起来。
窗户和铁栏杆在清晨变得透明。日光跳跃着溅上了手臂上交错的伤疤——最长的一处从肩膀一直拉到手肘。节哀顺变
然后他闭上眼睛,一任手中的那页揉皱的纸再度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的,将额头贴了上去。
跃动的光顺着他的发梢洒落。
陡然地,他整个人僵了一下,只是轻微的一颤。接着消瘦的身体倚着墙,顺着阳光洒下的方向,无声地滑了下去。
他再也没有睁眼。

尾声·林薇
我叫林薇,是H精神病院的副院长。就在今天早上,一个平平常常的仲夏清晨,902号病房的分离性人格障碍症患者,我的高中时的老同学,周燃,去世了。死因是突发心脏病。
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也没有多么悲痛。要问我的感觉,我想是和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要落下来时的感受差不多吧。
我高中的时候留级过两年,对每一个班的人印象都不很深。周燃是少有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躺在楼梯转角,手里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被几个人高马大男孩子围着殴打。
而他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至于后来,为了让我这一年好过一点,我加入了他们那群人,就实在不是我愿意去回忆的事情了。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
再次见到他是今年早春,一条“男子穿校服闯入某某高中”的新闻被某明星更换微博签名的热搜挤在网页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如我所料,几天后他出现在H精神病院,被确诊为分离性身份障碍。
我了解到他考入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学习心理,其间对犯罪心理学和变态心理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个中原因我不愿细想。但他的成绩一直平平,没有起色。仿佛一直卡在某个坎外,永远越不过去。大四那年他开始服用各种抗抑郁药物,表现得愈来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说实在,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样的人走向毁灭几乎是必然的。
那所学校当然没出什么事。但我想,这个曾经名叫周燃的人早已杀死了他自己。
面对欺凌不敢反抗,甚至不敢面对心中怨恨的;试图回避一切阴暗面,装成正常人那样生活的,他自己。那才是他最想杀死的人吧。
医院里更多时候,他叫自己“顾晓熄”。

盛夏时爬山虎长的尤其密,如果没有封闭病房那些焊死的栏杆和窗户,它们大概就要伸进房间了吧。
走过住院部走廊时,一个前几天刚来实习的小护士悄声对我说了句“节哀顺变”。一面看着我的脸色,试图分辨出我此刻的情绪。
我沉默地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她放心。
我的心情吗?
当然是期待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了。

走出几步,我听见她在我身后和不知是谁说道:
“太可怕了。
“你看过他的日记吗?
“他在今年早春入院,死在今天,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春夏。
“可他却以为他经历了一整年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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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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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精神病院,精神病人日记,人格分裂,给前面的悬念有了一个完美的收官。本部分心里刻画细腻到位,精之,感兴趣的读者请读完整,上同样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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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

  • 沁芳闸

    终于看完,也看到了反转,原来医生和病人是同一个人。

    2023-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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