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草自土地里慢慢钻出来的那时起，放牛就成了我每日必要负责的一件事。我家的牛是一条体型健壮的大水牛，有时候还有股犟劲，如果牠要耍起性子来，任你再大的力气都无法拉住，甚至两三个人同时来拉，也都是白搭，更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了。但是，我和牠相处得却极为融洽。
　　 牛经过一春的辛劳，一定是累得够呛，一旦节气过了小满，牛就可以歇上好一阵子。庄稼汉歇伏的时日一到，牛就可以在漫长的夏季缓缓劲了。而整个夏季，就是我们这帮大孩子与牛相处最亲密的日子。
　　 水牛比黄牛好牧养，因为水牛即可以吃陆地上的各种旱草，又可以吃水塘里的各种水草，饲料来源显然丰富了很多，而黄牛却是极少下水的。水牛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牠允许你骑在牠的背上，而黄牛却极难做到。因此，那时候家里有一条水牛，对于小孩子而言，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放牛一般只在本村的范围内进行，后来随着牛数量的增加，本村的草已经无法满足牛的胃口了，必得到邻村或隔村去放牧了。
　　 随着太阳光线与大地的交角由斜趋陡，气温也因此渐次升高，夏日正式开始了。村子的田畈里，草经过了春天的萌发期与生长期，或再经过几场雷雨之后，又一次密集地生长着，在大地上比着高矮，稠密而茂盛。水塘里的水草也争先恐后地疯长，以抢占有限的水面，经过一段时间的扩张，只给水塘留下极小的水面，于是水塘也是一派水草丰美的景象。
　　 这时节去放牛，实在是太好了。要么将牛绳绾在牛角上，将牠赶到水塘中，让牠尽情地享受水草的丰美；要么找一块大坝埂，将牛绳放得老长，把绳子头牢牢地拴在一个木桩上，再把这木桩紧紧地打进土里，任牛自由地吃开去，让牠快乐地享用旱草的茂盛。我就可以找一个有树荫的地方或是背着太阳光的坝埂一侧，用草帽遮了头部，趟在草地上，放心大胆地睡觉了。我时常这样做，可是有一次牛绳意外地断了，等我醒来时，牛早已无影无踪了。这下可不得了，我一下子就被吓得够呛，急得不得了，开始还只是又怕又急，待找了好一阵子，仍未发现我的牛时，于是鼻涕眼泪一把抓地哭了起来。看看太阳将要落山了，仍无着落，我的哭声便可着劲儿大了起来。就在这紧急关头，一个和我一起放牛的小伙伴发现了我的牛，原来牠正在人家的苎麻地里不亦乐乎地大口大口地吃着苎麻的叶子和头部，而且已经吃了好大一片，因为牠体型庞大，又是从麻林中间蹚过去的，同时弄断了很多棵。损害了人家那么多庄稼，这事简直非同小可！我赶紧飞奔过去，一把抓住牛绳，拼命地把牠拉将出来，迅速骑上牛背，扬起牛鞭，在牠的屁股上狠狠地抽打，牠便撒开蹄子，朝着村里奔跑而去了。
　　 回去后，天已经擦黑了，父亲问我：“今儿咋回得这么晚？”我扯谎说：“我想让牛吃得饱饱的。”只字不敢提及牛吃了人家庄稼的事。记得父亲当时还夸我懂事哩，殊不知，我已惹下了多大的麻烦。
　　 果然，没过两天，那户人家找上门来，首先找到父亲，一五一十地将那日的事讲给父亲听，并说有谁谁谁可以作证，同时要求作等数的赔偿。父亲不听还不打紧，这一听，简直是火冒三丈。但也得赔着笑脸同人家好说歹说，答应一定如数赔上。送走人家之后，父亲只坐在大门口，专等我放牛回来。
　　 我在太阳还没有下山时，骑着牛悠哉游哉地回家了，刚将牛绳拴在大门口的柳树腰上，父亲便一把将我抓住，脱下一只布鞋来，稳稳地拿在手中，使劲地在我的屁股蛋上一阵痛打，直打得我连滚带爬地哭个不可开交。一边打一边骂道：“我叫你撒谎，我叫你撒谎，打死你，打死你个兔崽子，看你还敢骗人！”那时母亲正在厨屋里烧锅做饭，起初并不在意，等听到我的哭喊时，赶紧熄了柴火，跑出来抢父亲手中的鞋子。父亲正在气头上，哪里抢得下？幸好二爹到村头挑水经过我家门口，才连抢带劝地平息了这场风波。可是，这时我的屁股已经火辣辣地疼得要命。事后连续好几天我都不能仰着睡觉，更不用说再骑在牛背上了。这件事虽说已过去了很久了，但此时想起，仍记忆犹新。父亲鞋板底的那顿有力教训，给我上了人生最好的一课，那就是：撒谎是要受到惩罚的。人只有以诚实面对已然存在的过错，才能得到他人的宽宥。
　　 但是水牛有一样不好，就是牠一旦发起疯来，与其它的水牛打架，那是谁也没办法分得开的。有一次，这种事就发生在我家的水牛身上了。盛夏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喊了伙伴去放牛了，将牛牵到水塘处，看到水草长得好，大家都将牛绳绾在牛角上，把牛赶进水塘里去，我们只在岸上看着。起初大家有说有笑，全然没管牛的动静。不一会，伙伴家的牛在我家的牛面前昂起头来，“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进行挑衅。我家的牛自然不甘示弱，于是两头牛在水里打了起来。打了一阵，不分胜负，又爬上岸，继续交战。两头牛都红了眼，我们根本无法靠近，更甭说分开牠们了。这一架，直打了一个多时辰，总算以伙伴家的牛落荒而逃而告终。事后再看看我家的牛，牠的脖子上也已被对手的角划破了好几条口子。但仍见牠以胜者的姿态，昂着头，“哞哞”地叫着，在原野上牛气十足地示威。
　　 这样放牛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秋之后，经历几个月形影不离的朝夕相处，我与牛的感情可谓亲密如友。在这段时间内，无论是丰草期，还是枯草期，我都能有办法让我家的牛吃得饱饱的。
　　因此，我家的牛仍然是那样的健壮有力，这对于秋后的耕作，可谓贡献不小。
　　 年复一年，直到我已是在上初中三年级了，还会在暑假期间去放牛。在这期间，前后总有十年光景，牛倒是换了两三回，可我这个牛倌，却一直当到上了高中之后。
　　如今想起我放牧过的几头牛，还时常会生出浓浓的情感来。农民和家畜或者其它动物的相处，是一种生命的依存，甚至到了相依为命的程度。在那时，牛是每户人家最为得力的劳力，是田地耕作时的最好帮手。牠的对于人类的贡献，显然超过了某些寄生于社会的人。工业时代已经经历了近两百年，信息技术也在新的世纪蓬勃发展、方兴未艾，大量的机器、电子产品充斥着市场，并浩浩荡荡地进军农村。以往用牛的耕作方式已经或者很快被机器代替，农耕文明似是要退出历史的舞台，牛在劳累了数千年之后，也该歇一歇了。
　　每当我坐在长途的车上，无论是离家远行，还是千里还家，沿途总能看到牛的身影。牠或是在农人的吆喝声中进行着耕作，或是在绿草如茵地田野上漫不经心地啃着悠闲，或是在乡村曲曲弯弯的小路上咀嚼着乡音，或是卧在池塘边的柳树荫下反刍着光阴。牠吃的是草，睡的是简陋的棚子，出着气力，拖着农民的祈盼，我仍然清晰地看见，牠在希望的田野上，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奋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