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同题】九月 晚上11点之后，下起雨来。先是悄无声息的，后来逐渐大起来，打在值班室外的雨棚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就像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能沉得住气，先是不动声色，后来，讲到精彩或者核心的地方，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今晚又是我和老冀值班。我觉得和冀一起值班，最有意思的是他爱讲故事。也多亏他，要不这么长的夜晚，没有故事当佐料，怎么能不知不觉地挨过呢？当然，老冀还是以前《秋夜长秋也短》中的那个老冀，只是我倒叙而已。
秋天的雨，真是下一场冷一截，温度又降了。虽然我穿了一件夹克外套，也还是能感觉到寒意袭人。而老冀呢，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虽然没有冷得瑟瑟发抖，也是显得很不活泛，总是蜷缩着的状态，双手交叉搂肩，指头缝里还夹着一根烟。烟头的红色，很靠近他苍黑的脸，似乎这是他在借烟的暗火和烟雾来取暖。
你呀，这都九月了，快到秋分了，为啥不多穿件衣服？年纪大了，要自己的爱护自己。阴间都到了送寒衣的时节。我一边注视着窗外灯光中明亮的雨滴，一边跟老冀说。我觉得我最后这句，实在是不合适。老冀却不在意，还有点答非所问地说：你会不会解梦，有没有研究过这方的学问？比如我做了一个梦，预示着什么，吉祥或者灾难，你能不能给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
我说，倒是没有研究过解梦，也没有看过《周公解梦》，只是知道一点点肤浅的东西。比如梦是反的，梦见赚钱，就要破财；梦见吃美食，肯定要饿肚子；梦见和人家老婆亲热，就是自己要戴绿帽子。人呀，一天老老实实的，不要做梦，不要做发财梦，不要做桃花梦。
你胡扯呀，做梦的事，能由得了我呀？我每晚都做梦。老冀似乎有点不高兴了，起身踱步，又被烟呛得直咳嗽。
你梦见了什么了？伙计。我觉得老冀是要讲一个故事。
我最近老是梦见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老冀说。我说开玩笑说：是女同学吗？你千万不要做桃花梦，要不然嫂子节操就危险了！
男的。听着老冀说出这两个字，我觉得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老冀的故事不是每次都有意思。
是一个死了十八年的同学。
听老冀这么说，我又想说，梦见已故之人，也不是好事情，这老冀怕是不久长了。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连着七天梦见自己的父母，不久他就过世了，真的随着他的父母走了。但是，我又不敢明说，而只是说：老冀，也许是你想念你的同学了，送寒衣的节日快到了，给同学烧点纸钱，也许他在阴间缺钱花了！其实呀，阴间阳间都有很多穷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老冀说：你这下说对了，我这大学同学是个可怜人，在阳间的时候，就最缺钱花，到了那边，估计也是穷人，说不定还讨饭。
我说：和你共事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你还上过大学。老冀说，别提了，我大学毕业时，那时候还是分配，我和我的同学大林被分到一个机械厂，可时间不长，就下岗了，后来厂子就倒闭了。其实是被当官的把厂子卖私人公司了，穷了工人，富了当官的，就这么黑。从此，我们就开始了各自自谋职业的生涯。
老冀随即说起了自己的那个同学大林。大林出身农村，兄弟姐妹七个，五个男孩，大林是老大。父亲对于七个孩子抚养，显得无能为力，只是粗放式的放养。上高中的那会儿，大林经常穿一身胳膊肘和屁股打着补丁的黄军装。我感觉他经常肚子饿，经常向我借粮票，借了也不还。同学放在宿舍的馒头，总是不翼而飞，有人以为是老鼠吃的，但老鼠不能吃得这么干净吧，后来才发现，是大林作怪,，被大家起个外号叫馒头贼。到工厂以后，每天早上吃早餐，稀饭馒头就咸菜，大家都是这样。但是，别人会把剩下的一点儿咸菜倒掉，而大林却不，每次要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坚持把咸得有点苦的咸菜吃完，才算是完成任务。有一次，我和大林上楼梯，看见台阶上有一颗已经没有了纸皮的水果糖，而且已经被人踩脏了，但是，大林还是捡起来，用小刀削去外面脏的部分，然后很开心地享用了。
我说：那时候日子确实贫苦，谁也别笑谁，多数人都有身上有虱子口袋没有钱的难忘的历史，好在大家都挺过来了。
老冀说：可是，大林没有过得来。
我说，不至于是饿死了吧？
老冀说：那倒不是。大林刚结婚，就下岗了，后来有了一个儿子之后，工厂就倒闭了，真是雪上加霜。但是，天无绝人之路，他遇上一个好邻居。邻居的丈夫是派出所的副所长，经常接济大林两口子。
我说：这是好人啊！
老冀说：什么好人啊，大林后来发现，这个副所长和自己妻子有染，有一天竟然让大林无意间捉奸在床。原来，这个男人只所以接济大林一家，经常送这送那，小恩小惠，都是觊觎大林妻子的美色。而大林妻子呢，为了这个家，只好背着大林，偷偷与其往来。
我说：看来，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既然逮住了，就敲他一笔，让他拿五十万了事。
老冀说：那时候，谁有那么多钱啊。那副所长不但不收敛，还威胁大林，甚至找人把大林打了一顿。大林是个懦弱的男人，没有办法，眼看着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有时候回家来，看见副所长在自己家里，他就在外面去转悠一会……毕竟，副所长来过之后，家里的生活就会有很大改善，鸡鸭鱼肉都上餐桌，还有副所长喝剩的酒。
我说：这是什么日子啊，这又是什么人啊？何时是个尽头啊？
老冀说：给我一根烟，我今晚把一盒都抽完了。
我递给老冀一根烟。我注视着他的脸色，仿佛这大林不是别人，就是老冀自己。
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我说：后来呢？
老冀说：后来，那副所长死了，是钓鱼的时候，掉在湖里淹死了。尸体是过了半个月才自动浮上来的，已经高度腐烂。而同时浮上来了两具，其中一个竟然是大林。副所长的死是因为钓鱼时醉酒落水，而大林却死因不明，他从来不钓鱼，也没有饮酒。而最近，我一直梦见我和大林一起钓鱼，而且经常满载而归，钓的都是鲤鱼，个头好大好大，颜色血红血红的。你说，这梦预示着什么？
我说：我说不准，但感觉不是什么好的预兆。是不是大林在阴间生活得不好，比如缺钱，和很多人一样手头紧，向你要钱啊？其实，人家说，阴间就是现实的一个翻版，人间啥样，阴间就啥样，只是那里住的都是死人。你抽空给大林烧点纸，鬼节快到了，每到这个时候，都是鬼手头缺钱的时候。
老冀说：你这话有道理，我明天晚上就烧纸。
看来，今晚老冀的故事，就这些了。我也觉得困了，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我说：伙计你盯一会儿，我躺着打个盹。
我刚迷糊过去，就被老冀推醒了，只见他惊恐地说：你知道我看见谁了？我看见大林了！他刚才趴在窗户上朝里看！
我吃惊地看了看窗外，只见灯光微弱，夜色深处，一定藏着看不见的东西。我说：孔夫子说过，神鬼之事，吾也难明。你想，就连吾也那么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说没有鬼，只是搪塞说搞不明白，咱们这些老百姓，还能咋样？这样吧，不要等明晚，今晚就给大林烧纸！
老冀说：可是，哪来纸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屋子里，忽然发现有一沓宣纸。这是厂里的宣传干事上次留在这里的，一直没有拿走。我说：就是它了，你拿到厂门西边的大十字路口烧了就好了，烧的时候喊一下大林的名字，就是大林的了。
老冀似乎比我更专业，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现金，在白纸上像盖大印一般，挨着盖了一遍，说这叫做“打钱”，打过之后，白纸就成了阴间的钱。
这时候，雨也小了，成了毛毛雨。老冀哆哆嗦嗦地拿着纸跑到外面去烧。我想，老冀之所以看见大林朝里看，一定是他自己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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