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回忆了一下,我在放羊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干得就是一件事:严格地管死那些羊,坚决打击它们丝毫的不满和抵触情绪,将它们哪怕一丁点的个性与叛逆心理统统扼杀掉,使它们既没有牛的牛劲,也没有驴的驴脾气,也使它们本来顺从的天性更加服服帖帖地依附于人。于是,羊都养成了一个固定的姿态:低着头吃草,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在圈里歇息反刍。如果不低下头去,老是仰起头来东张西望打庄稼的主意,或者想另寻出路叛逃而去,就会现吃现过地遭到鞭子抽打、石头土块砸的严厉惩罚。
我们惩罚羊还有厉害的一招,就是将偷嘴犯错的“赖羊”,从羊群中驱逐、隔离出去。羊最怕失群,最怕被孤立,这是它们的致命弱点。我们恰恰就利用它们这一弱点,孤立它们,打击它们脆弱的神经。每逢这时,被隔离出去的羊就会惊慌失措,颤抖着嗓门咩咩咩地哀鸣,千方百计想回到大群。我们偏偏不让,不断用鞭子抽,用石头砸,直到犯错的羊惊恐到了极点,快要崩溃,才让其归回群里。羊是有记性的,挨过一次这样的惩罚,会打好长时间不敢再打庄稼的主意。
更严重的是,如果屡教不改,年终队里杀猪宰羊时,就会被当作首选对象送去宰杀,成为人们过年的祭品。俗话说,脸皮壮,吃得胖,凡是“赖羊”,嘴上抓闹得紧,都会养一身好膘,队里当然乐意要。所以,对于它们来说,低头与顺从,是必须的姿态;养就媚骨与奴性,才是应有的本分。否则,就违背了生存之道,就会丢了性命。
四
我放羊的时间接近两个月,入初中的前一天才扔掉了放羊鞭。可是毕竟从事过这一行,或多或少对羊有了点感情,自然对放过的羊关注得多一些。所以每到过年前生产队杀猪宰羊时,又恰好放寒假赶上,是必然要去看的。在我那弹丸大的小村,新鲜事少得可怜,过年看杀猪,平时看打架,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调剂。
动物学家说猪是十分聪明的,在性命攸关之时证明确实如此。它们从人进圈抓捕它时,便预感到危险来临,拼命地逃窜。即便被摁住了,也是歇斯底里、惊天动地地嚎叫,拼了吃奶的力气挣扎。可羊却大不相同,它们是顺溜溜地跟着牧羊人走的。牧羊人利用羊儿对人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它们领到屠杀场来。离开了羊群,它们虽也有点惶惶然,可有牧羊人在,还有三五个伙伴,所以它们并不特别害怕,更没有丝毫抵抗与逃跑的企图。
有意思的是,我看见那只被我砸断过腿的“灰疙瘩”,也在被屠宰之列。我马上想到,在决定它留与杀、生与死的关键时刻,表哥的建议权一定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者说,就是表哥判了它的死刑。对它的这样的下场,我是倾向于表哥,赞同表哥的。我也曾经是牧羊人,依然坚持着牧羊人的立场:作为一只羊,表现出比一般羊更多的聪明,变成一只光想偷吃庄稼的“赖羊”,违背人的意志,就只能断送掉自己的性命!
当杀猪人把猪扳倒在杀台上,猪直着嗓门吱哇吱哇乱叫,做着最后的挣扎,待宰的羊们也引起了一阵惊慌。可仅限于一会的工夫,便复归于安静,低头去看身边是不是有干草毛之类的食物可供啃噬。当厄运真正降临到头上,也被摁倒在了杀台之上,每只羊虽也蹬着腿挣扎了几下,可并不强烈。直到刀子捅进了它们的喉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它们的眼里才透露出濒死的悲哀,甚至滚下一滴晶亮的眼泪,但终于还是谦恭顺从地为村民们的过年做出了牺牲。杀猪人说,猪好杀,它越叫得凶,越下得了手,心一狠,刀子就进去了;羊却不好杀,它虽性子绵,不吵不闹,可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你,让人不忍下手。可忍心不忍心结果都一样,古来“猪羊一刀菜”,注定了它们生来就是人的俎上肉,牺牲是必然的宿命。只是觉得羊也太谦卑太软弱了一点,至死都不肯挣扎、反抗一下,以表明它们享有独立的生命权。
眼看着“灰疙瘩”也被一刀捅进去,血浆喷涌而出。它的聪明,使它比别的羊挣扎得厉害,并带着明显的愤怒鸣叫着。可一切已无济于事,转眼间便被放空了身体里的血,停止了挣扎,躯体慢慢冷却下来。我分明看见,它面对我的那只眼睛定格成一束愤怒的光,箭一样射向我,心里不由打了个冷战。我想起为惩罚它、征服它而扔出的那块石头,想起它那条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的断腿。
没想到的是,那只领头的老山羊,也落了个被宰杀的下场。我知道,生产队已不是第一次打它的主意,理由是再不杀,肉就老得咬不动了。可每次,都被表哥严词拒绝了。表哥说,头羊是牧羊人离不开的帮手,花了好多功夫才调教出来。人总得有点良心,不能什么羊也说杀就杀。最终表哥还是抵挡不住了。头羊的确老了,再不杀,别说领羊上山,连羊群也跟不上了。
头羊终于被杀掉了,它没有表现出同“灰疙瘩”那样的愤怒与挣扎,软软地便服从了人们对它命运的最后安排。我曾经怀疑,它会背叛表哥和我把羊群拐走,可事实证明什么也没发生。说到底,头羊也是一只羊,有着与其他羊一样的天生禀赋,以及人强加给它的驯服意识。因此,它虽然极尽恭顺与职责,可还是于鞠躬尽瘁后走到了生命的谢幕。
表哥又新续了一只头羊,也是白色的山羊,只是个头没有老头羊大,样子也没有老头羊好看,脾气还有点毛糙。我知道表哥会重新训练这只头羊,直到它可以完全胜任头羊的职责为止。那时,表哥就又可以悠闲地唱“七月里七,八月里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