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我们到了西岗下木匠胡四伯的瓜地。胡四伯的瓜棚在他的小院的南边隔一条路。老远我们就听到了四伯的悠悠的箫声。他看到我们乐呵呵招呼爷爷,拉着我说,小子这个夏天又长高了,随后移过两个小凳,又给我们捡了两个甜瓜,爷爷说,你别忙活,心里烦,到你这儿聊聊,说着装起一袋烟。
我一边吃瓜一边看四伯作的蝈蝈笼,里面一个小蝈蝈正在啃瓜瓤。
“二狗妈又去你家要债了?”四伯问,也装起一袋烟,用拇指压了压,拿出火柴先给爷爷点着,探询地望着爷爷,直到火柴烧了手,他才扔掉,又划了一根:
“那娘们儿不懂情义。”
“她也难……”爷爷吸一口烟。
“我猜就是,头晌让二狗给你家送西瓜,听说他娘又打三丫。”
“明天散集我跟她结清就是了……可是以后呢,怎么办?不管咋说,你得帮帮她。”爷爷和悦地说。
“王磨坊死后,我没少拉扯她,去年秋天还给她一口袋高粱,到底两个孩子是二哥的。可这女人心术不正,老想用打孩子压我,肚里尽是邪点子……十七年前……她当着翠说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是哪有的事儿!”每逢提起此事四伯就心烦。
“不能全怪她,肖老爷把她找回来的,她正在外屯干活,那老爷子老谋深算,你斗得过他……都过去了,冤家结不得。”爷爷劝他。
“我不想和她算旧帐,年轻时有一阵儿我也喜欢过她,可是她那性子叫人受不了。她老是对人说我毁了她,她才真毁了我……这人最爱扯闲话,人家茶馆卢家咋得罪了她?我不过是和国风他们去吹吹曲子,就说人家和牲口贩子不干净。”
“你二嫂一个寡妇带五个孩子,不易,”爷爷又把话拉到正题,“跟我一墙之隔,孩子饿的哭声都听得清,远的看不见也就罢了……你想想,那三丫在我的猪槽子里捞豆饼吃……”
“豆饼好吃,趁热,”我分辩说,“在油坊侯五叔给我吃过。”
“豆腐渣还好吃呢,像你奶那样做,放点葱花菜再加点拆骨肉。”四伯笑着拍我头。
“说起侯五,还有一件事,他跟你学得不错吧?”爷爷笑着望四伯。
“艺多不养人,那小子兴趣太广。”
“你说的是,我也劝过他,他说那些算不了甚么,木匠才是手艺。小五机灵,油一点,不滑,主要是人品好。就说他自己那两间房,借给一个眼色不好的老太太住,分文不取,非亲非故,这事,茨坨谁能做到!他很敬重你,你就带带他,你受伤后,力气也使不上了,让他打个下手。”爷爷说。
四伯一时没有表态,却笑着说:
“二叔心眼好,总是帮别人忙。侯五的喇叭吹的挺好,在茶馆我们还和过。前些天,梦屏回来了……"
“你闺女是个人才!”爷爷称赞。
“不像她妈,她泼辣”四伯得意的笑了。
“我想把驴借给你二嫂,你帮她修修磕面柜和扇车子,还是让她把磨坊那摊捡起来,她有力气,大狗二狗也顶用了。下力的活你就叫侯五。我再跟果子铺冯掌柜说,他们本来就想加工点好面。”
“二叔真是操心啊!”四伯笑着说,“谁都可怜那几个孩子,国风还跟我说过,问大狗愿不愿学剃头……”
话题一转,他们又谈起郭军反奉,那是四伯的军旅旧事,四伯对郭松龄的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红颜知己……
“那年你跑了,你妈差点儿急疯了。啥事,都不能替老人想想?现在轮到你教孩子了,屏儿也十六、七了吧……你现在不成个家,将来外孙谁带?”爷爷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她妈走得太远了……”四伯吐了半句,吸着烟,陷入沉思。
这时,太阳已经沉落到西岗后面,天上鱼鳞片一样的白云被染成了桔色,暖风拂过田野,鸟儿也飞回树林来了。
磨坊
胡四听从了爷爷的意见,帮他二嫂修好了扇车和磕面柜,有些力气活便叫候五干了。爷爷求了冯掌柜给大娘介绍了福盛兴加工面粉的活——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对大米(我们叫粳米)和白面进行了控制,市面上的交易没有了,谁家吃它也要被抓为“经济犯”,点心铺也受监视,少量作些,供给官绅上层。这样一来,磕面反倒有一点生意。
爷爷还把毛驴借给了大娘,条件是,爷爷笑着说,“孙子要来照看。”邻居们对我的瞎混已经习惯,喜子是爷爷的心肝,他要掺和,谁能阻挡?爷爷这样作,也是照顾我的情绪。我非常喜欢家里的毛驴,它的年龄不大,爱撒欢,我常骑它遛着玩。说起来小毛驴还是我提议买的呢。我五、六岁的时候爱在村口看放牲口的回来。像艾五的弟艾六,肖家的小嘎子,骑在牛或马背上,耀武扬威的,见了我便讽剌说,喜子,骑猪来玩……我心里难受便去闹爷爷。爷爷笑着说,咱们也买一头驴。当然,爷爷买驴可不单是因为宠孙子,家里有许多活得要一个牲口,哪怕是一条驴也好,运个粮米柴草,买两块豆饼,也不用人背肩扛了。要是走远一点买猪,特别是夏天,赶猪走远路可是个麻烦事,它总爱钻到水沟里打泌,不起来,虽然有时我带着的黄狗跳下去扯它耳朵,但是它过一会儿又要窜下去,你算是没办法……
现在好了,毛驴拉个板车,猪捆好了扔到车上,搭几枝带叶的树枝遮阴,路上再饮点水,淋点水,游游逛逛就到家了。有时候爷爷带我查行情,也就是查猪情,譬如说,谁家的猪要出栏了,哪屯有猪瘟要不得;或者访朋友,讨债还钱之类,带我牵着毛驴走村串屯,我累了,爷爷便把我放到驴背上……
因为王家的毛驴有白内障,起初我认为要拉磨就得把驴的眼睛弄瞎,便大哭了一场。后来,妈妈解释说,驴拉磨戴个眼罩就行了,驴是借给大娘的,不拉磨的时候,你还可以牵它玩。我的心宽了些,但我还是要盯着。开始我家的驴不习惯转圈,常常往外使劲,还走走停停,我便牵着它;后来我有点晕了——我没戴眼罩,便赶它走。转上几圈,我就从衣袋里摸一片豆饼片喂它。(削豆饼也是一项技术和力气活,叔叔使用一种两端都有把的二尺长的大片刀,将豆饼夹在两膝之间,为了防止圆饼滚动垫上砖头)小驴一旦知道前面有食物,便加快了脚步……有时候看到抱着弟弟坐在门坎上的三丫眼巴巴望着我,我便也给她一片……
王大娘为了分散我对毛驴的注意,便向我讲解磨面流程的各个步骤,于是好学习的喜子也就放松了对毛驴的监护。
侯五叔经常来帮忙。那一天他伏在磕面柜的扶手上,笑眯眯的,嗬嗬咧咧地唱起家乡的小曲:
“寡妇难,寡妇难,
上色的衣裳不让咱们穿。
也不知哪辈子丧天害理呀,
得罪了五殿阎。
今生一世找到咱呀!
命里也该然。”
他的屁股随着筛面箩的摇摆扭动着:一切都那么和谐,那箩左右摆动撞击立柱,发出啪啪的响声,好像繁弦急管中的响板,和着那美妙的俚俗的小调在空中激荡;如果我们从后面看,还可以欣赏到他腰肢夸张地扭动,与音响的节奏十分合拍,它把小曲的词儿和调儿完全烘托出来,那醉人的野味分外浪漫。
“操作者既然坐在凳子上何以能自由扭摆?”——现代的细心的读者或许会这样问。
原来那凳有一个光滑的曲面,操作者的屁股是半依半坐的,如此他才能脚踏踏板,驱动筛面箩的摆动。可见,我们的匠人在设计磕面柜的“硬件”时——用现在的话说——不仅考虑到了磕面的需要,而且也想到了那“软件”——便于操作者的演和唱。这思想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还有那时的劳动者也是演唱者和伴舞者,是三为一体的,与现在流行的不管什么歌曲,都要整整一队人来舞蹈也是大不相同的。
就这样,王大娘一面从箩里清出稃子倒进一个笸箩——准备再磨,一面由磨盘上扫下麦粉倒入箩里去筛。她包一个头巾,干起活来十分熟练麻俐,特别是当她跟在驴后,一手拿着小簸箕一手拿着小苕帚,交替移着脚步,均匀地将麦粉扫入箕内,那动作的自如和轻快不由得使人想起她早年的绰号——“一阵风”。看来乡亲们这样称呼她确无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