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月波老来得子，高兴得梦里都偷笑。孩子满月那天，他满心欢喜地在镇上的福寿楼摆了十来桌酒席，将镇上的和一些县里头与他有过一丝瓜葛的名人贵胄，乡绅耆宿，社会贤达统统请来热闹一番，连那几个抓获阿杏的民团弟兄也邀来吃喝，并给于重重犒赏。只囿于当时的时局动荡，不然整个杜家村的男女老少他都要请来吃喜酒的。

　　他把最上档次的菜都用上了,什么鱼翅燕窝、干贝海参等等，简直是烹龙炮凤、猎尽珍奇，酒用醇酿，茶用香茗。必欲宾主尽欢而可。

　　席间杜月波把修团长安排在最尊贵的座位上。开席时长长的鞭炮声增加了喜庆的气氛。等鞭炮声一停，修团长便举起酒杯，首先敬杜月波喜得龙子，祝他健康长寿，家业兴旺。

　　杜月波兴奋而激动得近乎失态。喜笑颜开地端起酒杯，一边呵呵笑一边说：“老夫有今之幸，首当感谢修团长之功劳……”接着一口痰壅上咽部，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他把那口痰喀去，话又中断不好再续了。好些县里来的宾客，不知就里，想笑不敢笑出声来，心中疑惑是不是杜月波年事已高，是修某……

　　杜月波大宴宾客之际，阿杏怀抱婴儿，却在家里哭泣。她想着梅兴，牵挂着梅兴，和梅兴失散快一年了！不知道梅兴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在芒草丛里发生的事和说过的话，当时哪里想得到第二天就情况大变了。

　　那日阿杏一直等不到梅兴回来，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了，于是也钻出芒草丛，想到附近看看，有没有家乡说的那种“十月乌”之类的野果充充饥也好，一边心里责怪梅兴那么久都不回来，一边东瞧西望看哪里才有十月乌树。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背后大喝一声：“干什么的！快举起手来，不许动！”她回头一看，是个手里拿着盒子枪，身穿黑色汉装的男人，他那凶神恶煞般的目光，不容稍缓的口气，使她心生畏惧，于是她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顶。那人上前在她身上先搜过，然后就大声向他的同伙喊话：“你们快来呀，抓到一个共产婆子了！”

　　原来这是一伙当地民团的兵，昨天打了一仗，今天还来搜山，看有没有失散的，受伤的红军。不一会，来了七八个人，一齐蜂涌而上。大家嘻嘻哈哈地说，这下我们立功了，带回去，叫团长赏给我们大家开开荤！”

　　因为阿杏身上没有枪，又一个女人势单力薄，这民团的七八个大男人还怕她走脱不成？于是他们没有绑缚她，就将她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团部。

　　这地方是靠近井岗山下的一个大乡镇叫万孚镇，红军经常来附近的村庄骚扰，这里的民团就和红军展开拉锯式地抢夺地盘，抢夺势力范围。杜家村有一个大户人家，叫杜月波，被红军抄了几次家，值钱的东西都几乎被抄走了，田地也被分给了当地的农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不得已从村子里迁到镇上居住，靠置于县城和镇里的十几间大铺面的店租和放出去的高利贷过日子。

　　这个杜月波，交游甚广，还知道一些兵法，那位民团长叫修于始，是他家的座上宾，不但经常到他家喝成三头六臂，这杜月波还为他治军方面，出过不少点子，因此这个修于始和他关系极好。

　　杜月波已快六十岁了，仍是膝下无子，总共娶了六房姨太，没有一个能生出一男半女来，这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憾事。他常常向人哀声叹气。表示还不甘心，如果有合适的，那怕耗尽家财，也还要再娶，直到有个传后的人为止。

　　当那几个民团的兵将阿杏解到团部后，修于始看到这女子，丰胸肥臀，一定是个会生孩子的料，想到如果给了杜月波，不但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钱财，还卖了个顺水人情呢，岂非一举两得之事？如今这女子虎落平阳，还怕她是不是共产婆子吗？于是马上叫他们把她先关进一间屋子里，取了酒肉饭菜给她吃。

　　阿杏找不到梅兴心中十分难过，现在又被他们强行带到这里，纵是梅兴来找她，怎么找得着呢！奇怪的是他们这伙人不但没有虐待她，还给丰盛的饭食给她吃，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路上时还听那几个兵说，要团长赏给他们开荤的事，真是心里害怕极了。

　　阿杏当时肚子实在是饿得要命，争不过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饱一肚子再说。等她吃饱之后，修于始又让她在一间洁净的房中休息，不准谁去打扰她。她更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们对她如何发落。

　　那晚，修于始派人请来杜月波到他团部喝酒，席中对他说，已为他物色来了一个能生养孩子的女人，把杜月波高兴得不得了。酒过数巡，修于始就说：“人已经带到，只要你看看满意不满意，如果满意，今晚你就可以把她领回家。”

　　二

　　那杜月波一听说人已带到，就急着想看看人。于是，还没吃饱，杜月波就叫修于始先带他去看看。修于始把他带到阿杏休息的房边，只在窗外用手电筒照了照，杜月波就被摄了魂似地说：“太好了，容貌不错，身材也好，又这么年轻，我看是只能下蛋的鸡。”后来他对修于始说：“你这么用心孝敬我，我给你一千大洋，你觉得如何？”

　　修于始听了心中大喜，但假惺惺地说：“我哪里敢指望你赏钱，你带回去就是了，等生了令郎，再请我吃喜酒不迟。”

　　阿杏这时候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由不得她做主，硬是被杜月波弄回去当了七姨太。

　　过了几个月，阿杏的肚子真的大起来了，到得十月孕满，真的产下了一个胖小子，杜月波满心欢喜，对修于始感激不尽。

　　杜月波，从此一心专向着阿杏，其他几个姨太，不能生养子女，徒然留在家中耗费家财，本来已不太丰裕的财源了，养着那么多闲人干吗，于是一个个托媒人把她们全嫁走了。只留着阿杏，一对老夫少妻捧着儿子过日子。

　　又过些时候，中央军把井岗山上的红军全都撵走了，杜月波的土地全都被他收回了，于是他带着阿杏和他的儿子回到他杜家村的老家，重新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只是阿杏一直没有梅兴的音信，不知他的下落，暗下里一直还是对他牵肠挂肚。

　　阿杏哪里知道那天梅兴从芒草丛中钻出来后，怎么就那么久都没回来？

　　原来梅兴从芒草丛出来之后，沿着前一天行走的方向前行了一二里路，到了有条岔路的山口处，看到远远的山脚下，有炊烟袅袅升起。他认定，有炊烟之处就是能找到吃食的地方，但觉得太远，不如回去邀阿杏一同去，弄到了吃的，就从那里再往北走……

　　没有料到，当他回头走还没走上几步，突然被一个人举着长枪顶在他的腰上小声地喊：“快举起手来，不许背过脸，不然一枪打死你！”。

　　梅兴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就把手乖乖举起，那人先搜了他的身，没有搜到枪，便命令他朝山间的另一条小路走，叫他一直向前走，不准回过头来，不许出声。枪一直顶着他的腰，他哪敢反抗！

　　走了大概有四五里路，树木越来越密，离村庄越来越远了，听到一声口哨，不一会路旁又钻出一个人来，小声叫：“童大辉，你抓了个俘虏了么？押着干吗，何不一枪给解决了，路上省得麻烦？”

　　这个叫童大辉的，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不便明说，然后高兴地说：“终于找到你了，何鹏，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同志在这附近？”

　　那叫何鹏的说：“不知道，我找了很大的一块地方，没有找到我们的同志，大概牺牲的牺牲了，突围的突围了，我们边找边向大部队靠拢吧。”

　　童大辉叫何鹏找根藤条来，何鹏不知道要藤条干吗，就想问童大辉什么意思，童大辉又用眼睛向他暗示，何鹏只得按他说的，在附近弄到一条绵絮藤。藤条弄到以后，童大辉用一只手比划着，何鹏这时会意地，用藤条将梅兴的手反剪过来牢牢地绑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