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刺猬的魔咒 一
红日坠入西山，铅灰色的暮霭由东而西包抄过来。我结束了每天一次的山坡游逛，沿山坡小径踏上归程。
随伴我而来的“黑脸”，忽然在山背坡那片大面积生长的沙棘林边停下来，从它紧张而兴奋的身影看出，小家伙一定有什么重要发现，赶忙过去看时，心头簌地一惊。我看见一个周围长满草棵的小坑里，团着一个麻雀颜色、半大茄子一样的滚圆刺球，脑子里迅速闪现一个动物的名称：刺猬！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刺猬。我所在的南太行，以前根本不存在刺猬。之前听说，有人见到、捉到过刺猬，据说是运输蔬菜、水果的外地车辆把这种小动物带来，在当地落户并繁殖起来。没曾想，今天竟与它相遇。本来，它完全有机会逃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沙棘林，它只需向前爬几步就可以钻进去。可面对“黑脸”的突袭而至，它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就地蜷曲成一个刺球，将头脸和柔软的腹部都包裹起来。它的这一举动，使得“黑脸”狗咬刺猬无法下口，可也把自己滞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俘虏。佑它者，刺也；误它者，也是这一身的刺！
刺猬性情温和，样子可爱，与它相遇，心情不亚于邂逅了一位美丽女子。于是，就想将它带回去，让家里人和邻居都见识一下现实版的刺猬，待第二天再上山来溜达时，便把它带回，还在捉住它的地方就地释放，还它以自由。我想，这样做对它的生活构不成什么干扰和伤害。哪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压根就错了，以至于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二
邻居们对难得一见的刺猬果然一睹为快。一开始小家伙一味地蜷曲着，用难以拥抱的姿态抗拒着众人的亲近。后来，大概觉得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试探着露出头来，并开始在院子里爬动。小家伙披着那件带刺的厚厚铠甲，走动的样子有点笨：尖尖的嘴巴前伸，后腿好像不会打弯，一下一下有力地向后蹬着，酷似一辆隆隆向前推进的小型坦克。它尽可能地朝黑旮旯的地方跑，猜想它最想得到的是一个洞穴，好深深地躲藏进去。
人们散去以后，我开始发愁如何给它喂食，如何让它安然度过夜晚。既然请来了这尊神，就不能让它受了委屈，更不能使它受到伤害。在电脑求助了一下百度，知道了它的两个特性，一是杂食，二是昼伏夜出。于是给它准备了干馍片、火腿肠和蔬菜。晚上睡觉时，因考虑到院子里石头板材铺地，砖砌的院墙，加铁皮的大门，算得上壁垒森严，没有它可以跑掉的任何出口，便让它在院子里过夜。躺下后，听“黑脸”一遍一遍不安地叫，极有可能是刺猬在院子里乱跑惊扰了它。
第二天早晨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却怎么也看不到刺猬的影子。正着急，听见院子里一只盛满水的水桶里有响声，一看它竟然在满满一桶水里泡着。不知道它是急欲饮水，还是寻找逃跑的出口，竟然蹬着倒垂的桶梁，爬进水桶里。我赶忙找来扫灰尘那种带提把的塑料簸箕和木棍，将它弄出，甩尽身上的水，然后用一块干布将它包裹起来取暖，我想它一定是冻坏了。从水桶里向外打捞它的时候，趁着它身体未团起的瞬间，看见它肚子下面有两排像母猪那样排列的奶头，据此判断，它是一只母刺猬。可并没因此多想什么，找来一只纸箱子，在里边铺垫了一件旧衣服，把它放进去。
然而第二天把它送回山坡的预想未能兑现，原因是小孙子打来电话，说他小学同年级的好多同学都想来看刺猬。谁知拖了一天就迎来了今年最大的那场暴雨，而且是一连几天连降雷阵雨。即使雨住天晴，道路泥泞，山坡越来越长高的草木挂满露水，很难上去。人不留客天留客，只好让它在家里多住几日，待天气晴好，再送它回去就是。于是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它准备好面食的、肉的、瓜果蔬菜的食品，以及饮用的清水。第二天一早看时，放的食品都被它吃得精光。此外，还逮来蚂蚱，趁着下雨地湿，在房后地里挖来蚯蚓喂它。小家伙对爬动的活物非常敏感，一看蚂蚱、蚯蚓在眼前爬动，一伸脖子咔的一下咬住，滋吧滋吧吃掉。
三
大概是刺猬来到家里的第四天，早晨起来去看它时，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它跑进厨房电冰箱角落里，在冰凉的地板上产下了一窝小刺猬。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邀请来作客的刺猬，竟然会是一个孕妇，而且即将临盆，而我却蛮横地把它拘来，羁留在这里。它是这么弱小，弱小得只能由我来摆布它的命运。可分娩期不可逆转地到来，它只得将孩子生产在这里。
我仔细看了看，它一共产下五只小刺猬，一只只粉嫩的皮肤，眼睛紧闭着，暗色的背部有一个个的小白点。可惜有一只身体乌青，已经死去，很明显是刺猬在生产过程中压死的。一种罪孽感在心里急遽升腾，是我破坏了它的生活，使它在硬地板上生孩子，造成了这样的后果。要命的是，现在根本无法将它与它的孩子送回山上。如果现在送回，在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自己又不能用嘴衔起孩子搬运回洞穴的情况下，不啻就是一场谋杀。我能做到的，就是端来纸箱，把大小刺猬都放进去，小心翼翼掀起老刺猬，把小刺猬放入它的腹下，让它喂奶，尽可能做一个合格的产妇护理者，待小刺猬有行动能力后，再将它们送回山上。
可事态仍在恶化。又过了一会再去看时，小刺猬少了两只。小刺猬哪里去了？稍动动心思便想明白，一准是被这只愤怒的刺猬吃掉了。以前经历过母猫吃小猫的事，那是因为人去看或者捉小猫，使乖戾的老猫感觉受到了威胁，轻者叼着小猫到处搬家，重者将小猫吃掉。情同此理，刺猬一定是感到了来自人的威胁，把自己的孩子吃掉了。
我请来了一个小祖宗，尽管小心宠着、敬着、侍奉着，可非但不领情，还给我掉屁股，摔脸子。它不吵不闹，不蹦不跳，用吃掉孩子这种自残的方式，对我进行抗议和鞭挞。一切因我而起的罪恶感更紧地扼住我。小祖宗，你就饶了我吧，不是我不送你回去，而是现在根本没法送。心里暗暗求告着，把它安置在无人住的小西屋，捂盖好纸箱，使之黑暗化，并不许其他人观看滋扰，防备它再把自己的孩子吃掉。另外，就是于晚间给它准备了更加丰盛食物，包括肉和奶。它是产妇，营养必须跟上来，奶水才能旺。
四
安然度过了一天。中间去看了几次，两只小刺猬背部的小白点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软刺。可老刺猬对剩下的两只小刺猬却表现得不冷不热，总是自己钻进旧衣服下面，而把两个小刺猬扔在一边，我只得一再帮忙塞到它肚子下面。它的这种状态，令我深感不安。
一个同在机关的邻居来找我闲聊，言来语去中，我问他见过刺猬没有。他回答说见过，而且就在咱们这一片的路上。我说什么时间，他说刚过去两天。我问怎么处理了，他轻描淡写说，用石头砸死了。我的头一下胀得像座小山头一般大。我不能不作这样的联想：母刺猬既然能怀上小刺猬，说明山上还有一只公刺猬陪伴着它。在本地刺猬非常稀少的情况下，一只刺猬偏偏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溜达，绝非偶然。正常推断，它是我捉回家的这只刺猬的丈夫，来寻找它丢失了的妻子。头脑里出现了公刺猬为寻找有孕在身的爱妻而到处奔走的身影，说不定它们之间还有某种特殊的联络方式，比如说气味，再比如说互相释放某种神秘的波。如果这一判断成立，我罪莫大焉：是我，害得刺猬丈夫殉命寻妻路，害得它一家家破人亡！
接下来的情况愈发糟糕。或许刺猬已经知道它的丈夫为了寻找它而丧命，又残酷地吃掉一个孩子；再过一天，把仅剩的一个孩子也吃掉。这绝非肚子饥饿所致，因为我每天都给它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它也尽数吃下去。还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它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竟然吃坏了肚子，吐得一塌糊涂。
我彻底傻了，我感觉我的脸被刺猬那弱小的蹄爪一巴掌一巴掌地煽，我的心魂也被它啮啃得支离破碎，鲜血流淌。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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