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朦胧亮，我就起床了。桌子上搁置着一件红格子的上衣，是昨天下午买的。本来和妹妹商量好，早饭过后骑车把这片心意送给母亲，可装修工人说老板安排他们今明两日给我完工。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弟弟打电话说，他在回家途中，我如期装我的房子，妹妹照旧接送孩子，中午抽出三个小时，做好去饭店给母亲过生日的准备即可。
　　我说母亲不会来的，她才不愿我们破费，钱财已经成了她这一生的恐惧。弟弟说他让继父做母亲的思想工作了，相信母亲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说如果等不到应允的消息，我们就撂下活计，一起回去给她祝寿。
　　挂断弟弟的关爱，妹妹进来了，说她梦里一晚上都是父亲的影子。我说我也是神不守舍。妹妹问我怎么办？我说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今年无论如何不能找借口了。妹妹说也是耽搁不起了，不然泉下的父亲都不会原谅我们。
　　父亲，你歇息不住么？是否也和我们一样，牵心着这个特别的日子？父亲，你离去的这十多年间，我们尝到了子欲孝亲不在的苦涩滋味。对妈妈，不可能再敷衍了事了。穷有穷的过法，记得小时，我们姊妹三个过生日，家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拿出手，你就吩咐母亲给我们煮三个鸡蛋。
　　今天，没有你的存在，那么，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以双倍的感恩之心报答到母亲一人身上。女儿的良心不安了许久，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们平时总是自我安慰，有心足矣。既然有心，何不用行动证明？
　　取出烟茶，招呼好工人，木雕一般伫立在门口张望了。妹妹安顿好两个孩子，靠近我身边，也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母亲，春天来了，风和日丽了，你一定锄旱塬地的那片麦田了，对么？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沟凹的迎春花，它们争先恐后，且开得金黄灿灿了吧？要不，你怎么领着小毛丫，俯身在父亲的坟头周围采摘？
　　十二点钟了，你还没有出门吗？可知我们等的有多焦急，等的有多酸楚？
　　在外婆外公眼里，你就是他们的娇小姐，掌上明珠，什么活也舍不得让你干。粗活脏活全是四个哥哥一手包揽。你的手纤细的应该是绣花的手，跟随父亲，你却成了握锄头的手。我不敢想，和父亲的二十年，你怎么刨的过来？更不能相信，父亲走后的这十五年，又是什么毅力支撑你刨到这刻？
　　我们成长的岁月中，你竟然没有穿过一件时尚的衣服。有的那几件也硬是父亲偷买逼迫你穿的。你不过年，也不过生，就那样刻薄自己，不觉得委屈、难过？姊妹七个，你最小，大姨说你张扬的喜欢穿白色，二姨说去集市，你见红色就流口水。可婚后，拉开柜子，寥寥无几，你那白色、红色的梦呢？
　　幼小，我们就目睹你奔波在外。也许与你相处的时日暂短，以至于多年，我的心里都无视你的感受。我甚至从没有扑倒在你怀里一回，即使受伤再重，也没有抱住你，借你的肩头靠靠。抑或痛哭流涕，让母爱抚平我的所有不如意。你是沉默的刚强，我则是刚强的沉默，我不知这是遗传还是受你的直接影响。
　　我们对峙着。有时，也想像别的孩子那样，奶声奶气地喊你撒娇，有时也想缠着你买吃食。有时希望家长会你意外出现，而这些只是我不尽的幻想。你展现给我的永远都是那幅肮脏的画面。眼角糊着屎，指甲缝里塞满黑土，上衣油渍，下身灰尘。还有你的忙碌，无论何时何地，嘴里说着活计，手里做着活计。
　　夜半了，你在昏黄的灯下织袜子。父亲递剪子，我们绕线团。全家人脚下穿的鞋，是你一针一线纳的。父亲时常摸着你白嫩且被针眼扎破的手，万分愧疚说感动于你的无限真情，却给不了如别的女人拥有的荣华富贵。你不抱怨，也不悔恨，反而说跟了父亲这辈子不枉。因为有父亲的体贴呵护，因为有父亲绵延不断的爱。
　　我们姊妹三个紧挨着睡着了。你看着禾苗高的我们，对父亲说，此生最满意的事情就是你们完美的结合，外加这群可爱漂亮的孩子们。父亲唯有拿出他的全部来迎合你。人家是灰姑娘跟着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却抛弃身份地位，不惜一切代价，来到这个封闭偏僻的村庄，了无声息地和父亲苦战。
　　昔日追逐过的那些男人跑到黑漆漆的窑洞看你。他们同情你、怜悯你、诱惑你，满以为你会受不了煎熬，你却咬牙挺住，并坚定信心说，你不会辜负父亲，也撂不下孩子们。父亲是这样地爱你，就算为你舍去生命，亦是在所不惜。酒后驾车的司机横冲直撞的一刹那，父亲不就竭尽全力推开你而自己却被碾在车轮下了么？
　　原以为，父亲的撒手会赶走你；原以为，土墙木屋留不住你；原以为，你会趁着有生之年，圆你白色、红色的梦。可是你一再地转身、回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不招个人，也不嫁，说是两头走。我们懂你的心思，别人的家是旅馆，不适合常驻。生不能和父亲在一起，死了，起码与父亲能合葬。
　　你陪着父亲看柿园、枣林那片绿荫么？你陪着父亲看三月三的风筝飞满天么？你陪着父亲看红砖碧瓦的楼房么？你陪着父亲看淘气的孙子绕膝么？父亲放任你了，他说你不该为了一个念想，错失一次良机。他说你完全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而那样的生活，他根本给不了你。你不要执拗、任性。他生气了，他不搭理你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
　　无语中，我们过了一年又一年。母亲，你头发白了；母亲，你眼睛浑浊了；母亲，你青筋暴露了；母亲，你的腿脚不灵便了。我们替父亲心疼。你脱离那片地，向劳动告别吧！儿女们大了，你该享福了，来我家小住几天，让我给你做顿丰盛的饭，去妹妹家，逗引会走路的外孙女玩会。
　　燕子垒巢了，香椿树发芽了，花草醒了，你人生的春意开始了么？
　　你熟悉的身影由迷糊到清晰，你不再明亮的眼神仍然充满着期待，你消瘦的脸庞弥漫着欢快，你的脚步如此轻盈。母亲，你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主动来了，我猜对了吧？你越这样，我越自责。你还像往日，全身弄得脏兮兮。
　　你挑着满竹笼的荠菜，给我和妹妹分别压了绿莹莹的饸饹，你车子的后座上，带着三棵桐树，说是院子中央生长的，先前父亲没有斩断根，冒出许多来，我的地头正好有空，能栽几棵是几棵。多想你停住口和手，卸下身心的疲惫，休憩一会，哪怕一分钟也行。母亲，看在父亲逝去的份上，破例一次吧！
　　之前没有扭转过你，此时怎能改变？以后恐怕更别妄想了！
　　继父挖坑，你放苗，弟弟填土，我浇水。配合那么默契，我却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好多年，一家人没有这样热火朝天干活了；好多年，没有这样满腔激情的场面了。想不到，你生日的这天，我们在一起和和美美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大事。
　　饭桌上，我们都说按你的意愿点菜。你很兴奋，于是，有生以来，不客气地对我们说，想吃肉食。三五盘你钟情的肉类端上来了，你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生怕打破这份宁静，祥和、惬意。弟弟捧来了一个礼盒。透过封面的空隙，上面赫然印着的几个大字映入了我们的眼帘：祝妈妈生日快乐。
　　母亲伸手要点蜡烛了。点燃生命的火，希望它不会灭。许一个四世同堂的愿，许一个心灵相通的愿，许一个和谐完满的愿，许一个健康平安的愿。你是我们的心劲，我们就是你的延续；你是我们的天地，我们就是你的唯一；你是我们的力量，我们就是你的支持点。这一珍贵时刻，忘却苦愁，暂别无奈。
　　为了父亲，你尽情地享受这美妙一刻，你吃得爽心，喝得舒服，是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你活的富裕与丰盈么？你低头喃喃自语，这辈子值了。跟了父亲值了么？苦尽甘来值了么？还是我们今日的成熟懂事让你值了？可曾晓得无望时你苦度的青春？可曾晓得你一汪清泉凄悲的泪水？可曾晓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来之不易？
　　不迟，不晚么？母亲，我说不出祝你长寿的话语，我只乞求日月不再转动，我只奢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因为，我用了半生，才真正品读出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