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地,送父行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6-30   阅读:

  
  父亲已抱病六个多月了。此前,只是常规意义上的求医治疗,这次再度住入医院,性质已发生了根本转变。
  出院
  县医院庞院长叫我去他办公室,说要和我谈父亲的病情,我预感到大事不妙。
  六个多月前,父亲在承包村里出村道路补修时,出现咳血现象。父亲一生皮厚,石头一般耐摔打,一般的病痛根本不当回事,也不会惊动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我赶忙把父亲接到县人民医院拍片检查,并请最好的医生诊断,定为肺部发炎。注射青霉素加呼吸道雾化治疗七天后,父亲咳血停止,拍片检查,肺部纹理粗糙的炎症迹象消失。我如释重负,父亲也高高兴兴返回家去。
  可不久家里又打来电话,说父亲又发生咳血。我疑窦重生,感觉不是好征兆,赶忙又接父亲到医院检查。X光片检查表明,父亲肺部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杏核大小的透明囊体,里边有水平线。医生们会诊后,定性为肺脓肿。
  我与从某大医院调回的庞院长,既是同乡,又是多年的朋友。他本身就是放射科专家。可为了保险起见,让我拿X光片和他写得信,到长治和平医院、二院找他惯熟的放射专家看。之后,又两次拿父亲的病灶提取组织去那里做病检,加上本院病检结果,排除了恶性病变的可能。可是青霉素换代药大剂量长时间使用,父亲肺部的囊肿却越来越大,大到像一个白色的香瓜横亘于右肺。父亲因此而再次住入医院。可做穿刺引流,里边根本不是脓,而是血水。右侧肩胛部位也发生血肿,进手术室打开,骨头已经坏死。父亲的病情日趋严重,食欲严重减退,人也越来越瘦,高大的身躯变成了皮包骨头,蜡黄的脸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下去,虚弱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爹不是爹了。爹只剩半个爹了。
  庞院长叫我来,就是和我进一步确认父亲的病症,并商量后边的事。此前,为搞清病症,他没有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少费了心。经大量查阅资料,他得出的结论是,既然不是癌变,就非“包虫病”莫属了。这种只有在草原牧区才有的人畜共患、发病概率极低的病,至今没有特效药,同样属于绝症。在农村,与牲畜有亲密接触史在所难免,可这种怪病怎么就单单缠上了我的父亲呢?可事实是残酷的,不管我接受了接受不了,都已不可更改的铁定事实。庞院长的意思,癌症也好,包虫病也罢,都没有治愈的可能性。最糟糕的是,父亲肺部的囊肿随时都有可能破裂,人会在顷刻间丧命。至于手术,无论肺部还是肩部,也无论在这里还是到外地大医院去,父亲的体质都难以顶下来了。即使顶下来,还是于事无补,否则,他得的病就不叫绝症了。还有,父亲明确警告过我,如果进手术室全麻后把他那条胳膊给卸掉,让他临死变成一个残废人,醒来后,就一头撞死在我身上。这些,都表明父亲丧失了手术的可能。庞院长权衡利弊后,建议我让父亲出院,回家里边维持治疗,边准备后事,免得措手不及。
  出院,意味着宣判父亲的死刑。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件太残忍、太无法接受的事。继续呆在医院,或许还有重新确定父亲病症的可能,或许突然有了新发明的特效药。一旦出院,连这点幻想也破灭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普天之下,我只有这么一个亲老子,可现在,却要我做出让父亲停止治疗,回去等死的决定,还不如打死我算!我沮丧到极点地对庞院长说,让我考虑考虑,也同我的弟弟妹妹们商量商量。
  我失魂落魄从庞院长那里出来。我没去病房,直接返回住所,趁孩子们上学妻子在医院家中无人,毫无顾忌、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场。我难,我难死了,不出院,父亲一旦老在医院,按乡俗连村子都不能进,只能停尸于村头荒野。可出院,就意味着松开拉着父亲的那只手,任死亡的洪水将他席卷而去。我该咋办,该咋办?我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多半辈子作过的难不知有多少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像这样作难过。
  背着父亲,我把前来招呼的弟弟,两个妹妹,以及那妯娌两个,统统召集到一块,只有在村里的母亲没有在场。我向他们通报了父亲的病情,转述了庞院长的意见,让我们这群都接受了父亲高个子基因的儿女,加上两个媳妇,以民主讨论的方式,共同来决定父亲的命运。以往的事,都由我一人扛着,也由我一个人发愁:既然全家人都发愁效果还是一样的,还不如我一个人发愁,没必要让他们都跟着担惊受怕。可现在,事关重大,远远不是我这个当老大的一个人能说了算。岂料他们同样左右为难,横竖做不出让不让父亲出院的决定。最后,还是最小的妹妹似乎对事情的本质吃得更透,说哥,既然爹终归逃不过一死了,还是回去吧。在医院里怄着,最多也就是尽尽孝心了。爹一旦老在医院,后边的事咋整?我们被小妹说得理智抬了头,在泪眼对泪眼抽搐一会后,终于艰难地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让父亲出院,回家!
  试衣
  自然,对父亲说出院的事时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只能告他说,回去换中医治疗。为了使父亲相信,我专门叫来庞院长帮忙说假话,他的话更有权威性,也更有欺骗性。父亲说该死一定,狼吃没命,我早想回去了,不该死的话,兴许几副中药就把我的病治好了。
  用医院的救护车把父亲运回老家。作为老大,我边给父亲输液打针保守治疗,边分配下任务去:闺女、媳妇们,连夜赶制送老衣,并轮流照顾父亲的吃喝;弟弟,去给父亲定做棺材。我严格吩咐,这一切严格保密,不准对父亲走漏半点风声。另外,母亲身体历来多病,也请女人们多留心照看。
  在惴惴不安中,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父亲身体与精神状况每况愈下,可肺部的囊肿并没有马上破裂。可越在这种情况下,我心里却越强烈地浮上了一种作难情绪:父亲的送老衣,经女人们突击加班,已经从里到外都赶制了出来。弟弟联系定做的棺材,也已悄悄运回。这些属于父亲死后穿用的东西,是趁他清醒之时让他知道一下好,还是继续瞒着他,以免对他形成心理压力,走得更快?从内心讲,我很想让父亲看看这些东西,好让他知道,我们这些作儿女的该准备的都给他准备好了,而且同本村其他老人比,虽不是最好,也属中上,好让他放心满意。可这样做了,就等于告诉他,你的病已彻底没有救治希望了,我们在等着你驾鹤西去,入土为安。这是人干的事吗?假如父亲一听,心气一泄,马上就闭眼西去,后半辈子我愧疚、赎罪去吧!
  我小心翼翼守在父亲的身边,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变化。父亲每哼哟一声,我的心里便像猫抓一样疼一下。父亲是个憨厚人,凡事宁愿吃苦、吃亏,从来不会为自己争究点什么。对于身上的衣服,更不讲究,好不容易有件新衣服上身,总是很不自在,用不了三两天,就弄得一身泥一身土的,反倒坦然了。可对于送老衣,还有死后永久性居住的“小木屋”,村里老人都很在乎的,父亲当然也不能例外。几天的观察里,我越来越觉得父亲情绪有点不对头,只要不是昏睡着,面部就有一种郁郁不快的神色。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猜想着父亲一定是在心里着急:眼看我都这样了,怎么也不见你们做儿女的有什么动静,不会什么也不给我准备吧?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是不是该把我们做的准备告诉他呢?我拿不定主意,两难心绪像巨石一样压住我。
  村里的习惯,有人患了较重的病,左邻右居都会拿点鸡蛋、糕点、水果什么的来探视。邻居路大娘也来看望父亲。她年龄比我父亲大,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她走时我特意跟到院子外,请教她我们该不该把为父亲做的准备告诉他。路大娘脸色一沉说,正想问你们呢,没有看出你爹不高兴吗?他现在就惦记身上穿的和身下躺的那个木头匣子了,为啥不告诉他。我赶紧找弟妹们通了气,取得一致意见后,委婉地对父亲说了我们为他做的准备。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路大娘说的也是对的,父亲的脸色明显地柔和起来,并答应试试衣裳,看看棺材。我们兄妹几个前呼后拥地扶起他来,将里外几身衣服都给他穿好,特别是穿上那件很合他高大身躯的长棉袍,能感觉出来很合父亲的意。然后,在我们的扶架之下,连眼皮都挑不动的父亲,硬是挣扎着到院子里看了棺材。回来躺下,嘴角似浮起了微笑,可也就此进入了昏迷不醒的弥留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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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柳芽儿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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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柳芽儿: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与亲人的生死诀别。这是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味到的痛。读您的文章,令人心痛欲裂,那种宛若灵魂走失的状态,和横亘在心头上的难以说清楚的问题,真的要伴随自己到死,凭谁劝说也无用。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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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6

  • 帘外落花

    这文字读来总是难受,

    201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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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冰

    感同身受。
    问候老兄。安好!

    201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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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柳芽儿

    读您真情的文章,令我泪湿眼眸……我与父亲诀别的日子再次萦绕心头。我也留有遗憾,恐怕要伴我终生了……请节哀!

    201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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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柳芽儿辛苦作按作评。本篇走亲情路线,因亲情文章被人写滥,比较危险,弄不好就会落入俗套,因此试着写为父亲送终的几处“两难”心境,以求在情、知、理上写出点不一样来。出发点是这样,效果未必好,请大家批评。

      201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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