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军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威严地坐在那里,一丝不苟。看见他正经八百的模样,我不禁笑了出来。
他被我笑得很不好意思,尴尬地和我搭讪。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死板,只是当兵的时间太长了,习惯了僵硬的姿态。他问我一个人去哪里。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我将去向哪里,那时,我刚和爸爸吵完架,一怒之下踏上这辆火车。没有什么行装,满脸沮丧的我坐在那里,直到看见他。我根本没注意到这是开往何方的列车。我没回答他,狡黠地反问他是去做什么。原来他是回家探亲的,到洛阳只是替战友完成心愿。他家和洛阳完全是两个方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靠,为了一个承诺,居然不怕迂回曲折的折腾。查票的来了,我没车票,并且身无分文。列车员让我补票,我笑着指指他,和他一起的。于是他只好帮我补了去往他家乡的车票。
十年之前,妈妈生下弟弟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只要爸爸一回家她就指着他的鼻子死命地骂,骂个没完没了。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就像正常人一样,但是只要一看见爸爸的身影,她就发起疯来,变得歇斯底里,没点儿好女人的模样。于是在一次次地发作之后,爸爸索性不回家了。我知道妈妈心里其实很盼望爸爸回来,因为她每天晚上都会偷偷抚摸着爸爸用过的东西,暗自落泪。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只要爸爸一踏进家门,她就完全失常了,好不容易盼回来的人就这样一次次地被她无情地赶出家门。
他问我,你难道就从没想过我会是个骗子吗?就那样子跟着我回家,毕竟我们还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哪。我也不知道,只是萍水相逢,凭什么就可以那么信任他。他和我都是属猪的,只是他这头猪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当年他已经三十二了,看上去成熟而稳重。我就笑他,你有老婆和孩子了吧,都这么老了?我很老吗?他显得很尴尬,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更觉得他好笑了。别紧张了,我说,看把你吓得。他憨憨地笑着,脸似乎涨得通红了。
爸爸搬进了店里,再也不敢回家了。他经常让我过去拿钱,好供我们母子三人日常的开销。他总是忘不了问妈妈的情况。我一直强调说只要看不见你,她就是好好的。其实我更想说的是你这个丈夫怎么当的,让自己本来好好的老婆发了疯。但是看见爸爸渴望的神情,我一直无法说出口。他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给我拿来准备好的钱,并一遍遍地嘱咐我照顾好妈妈和弟弟。我总是没有多少话跟他说,拿完钱就会走开。他也意识到这一点,每次并不多问什么。我们就这样默默过了十年。可是那天,我去店里,发现爸爸和一个很时尚的女人在一起,看见他们很亲密的样子,我冲那女人大吼,让她滚蛋……爸爸冲过来给了我一巴掌……当时我一下明白了妈妈为什么疯掉了,为什么她一看见爸爸就大骂不止了。你不就俩臭钱,弄得家不像个家!为了个什么臭女人,气疯老婆,下手打自己的女儿!你根本就不配做个丈夫,更不配做个爸爸!我恨你!我恨你!
到了他家乡,我才知道,他压根没什么老婆孩子。他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五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随他进村的时候,村里人和他打招呼,都忘不了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我紧紧拉着他的衣袖,想逃避这种刺目的眼光。他似乎也越发不自在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村是个很偏僻的小地方,一个男人带个陌生女子回家,那意味着什么。我就这样不自觉地闯入了他平静的生活。
结婚之后,在他的陪同下我回到了自己想要逃离的故乡,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成天在盼望爸爸回家的日子里孤寂地生活着。她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家的丫头走丢了,一直活在只有爸爸的记忆里。此时家里已经多了一个照顾妈妈的保姆。而爸爸,一眼看去就苍老了许多——可我离开才不过是半年的光景啊。看见我,他早已泣不成声。他满是颤音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待到看清我身旁的他,他脸上闪过异常复杂的表情。
他对我说,爸爸其实很担心你的。他以为他一巴掌打得你再也回不来了。你就这样负气跑掉,对他是多大的打击和伤害!算你走运,没碰上什么坏人,不然爸爸这辈子恐怕要活在无休无止地自责中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想当时的遭遇,还真够悬的。万一……我是不是也成了那些悲惨女子中的一员?那样子爸爸该怎么活下去啊——这一切都无法假设。他紧紧抱着我,任由我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我很庆幸,自己遇上的是他。想起来,真是酸酸甜甜的。当时他若有一丝邪念,我还会跟着他走吗?并且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那天我看到那一幕的确是个误会,我看到的那个时尚的女人只不过恰巧安慰正处在低谷中的爸爸。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爸爸,我那天以及后来的行为深深地伤害了爸爸,让他本就疲惫的心更加沉重了。怪不得只有半年光景,爸爸就老成那个样子了,这都是我的错!该深深自责的是我!我对不起爸爸!
十年后的一天,爸爸打电话催我立刻回去。他颤抖着声音地说,你妈妈她……我带着儿子随着他再次踏上前往洛阳的火车。那个季节刚好是牡丹盛开的时候,洛阳城里到处都弥漫着牡丹的脉脉香气。送走妈妈后,爸爸对我讲出了当年的事情。原来他和妈妈也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也曾山盟海誓地甜蜜一场。他们相遇在三十年前牡丹盛开的季节,“决裂”在二十年前牡丹飘香的季节,永远分离在三十年后这样的季节……妈妈生下弟弟后,本来就很忧郁的她受到很大的刺激,从此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她忘了我,忘了弟弟,唯一记得的只有爸爸。我想大概是因为她太爱爸爸,不愿意醒来接受一个她意识里“将不再属于她”的爸爸,所以她宁愿一天天地沉迷在自己织就的幻梦里:她就这样在孤寂里守候了二十年,在爱恨交织里挣扎了二十年。我也了解到爸爸一直都深深爱着妈妈,当年神经过敏的妈妈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就像我看到的那一幕一样……原来眼睛居然这样子会骗人?!爸爸为了不再刺激心里满是伤痕的妈妈,只好白天黑夜躲在店里。其实他每天晚上都会回来,从窗子里凝望着妈妈想念他的模样……就这样,他们两个人,在彼此的世界里,孤寂地过完了看似冷漠的二十年……现在,爸爸说,我终于可以回到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房间,夜夜陪着她了;而她,再也不会赶我出去了。
他轻声地说,爸爸睡着了。我神情恍惚,还沉浸在爸爸忧伤的话语中无法清醒过来。他把我抱到属于我们的房间,幽幽地对我说,没想到爸妈之间,竟这么地不堪回首。从今天开始,我们留在这个家里,好好陪陪爸爸。我们,不会让悲剧重演的,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泪光依稀中,我看到他真诚的目光,闪动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一下子释然了。这时,我感到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2009-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