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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夫德厚

宋振邦散文体小说《古堡残阳》19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编辑推荐    2014-07-18   阅读:

  


 “明天是五月初一,”爷爷对奶奶说,“是前街他五爷的六六大寿,准备点酒菜,过去看看。”
  “再蒸几个寿桃(面的)”奶奶说。
  第二天,爷爷带着我和叔叔去给五太爷祝寿。五太爷宋德厚是光棍宋三的亲弟弟,是南甸子宋氏家族中惟一还活着的辈份最高者。我叔叔那辈人都简呼之“德字辈”,当然是在背地里。当面便笑嘻嘻地拖着腔大声叫“五——爷”。老倔头便瞪着眼,“我不聋!”但是老头一看到我,态度便柔和起来,拉着我的手,带几分感伤,“总算看到了下一代!”——老头是一个鳏夫。
  我们进了院,老人正在菜园里种菜,见了我们走过来,抱起我,对爷爷说,要过节了,集上忙,又过来干啥。叔叔说,五爷,今天是你的六六大寿;太爷说什么寿不寿,过一天少一天罢了。到了屋内,叔叔放下提盒,把酒菜和寿桃拿出来放到碗架柜里。笑嘻嘻说,五爷,不行大礼了,这“头”就留到过年一起磕吧。太爷却岔开话题说,你给我看着点二秃,别让他耍钱惹事,成天和那帮乞丐混在一起,财主们最警惕的就是“丐帮”早晚惹出事!叔叔说,二哥那庄稼活好着呐,钱二皮那天来称肉说,开春送粪,别人送四车他送五车,太爷生气说,活干得再好,那钱大冤家还是拿他当半拉子算工钱。爷爷拿过烟笸箩,给太爷和自己各装一袋烟,接着话说,为啥在他家干?到肖家去,不一样扛活?太爷放下我,接过烟袋感叹说,还不是为了赎回那十亩地……触到痛处爷俩便无话了。
过了一会,太爷又问起爸爸,爷爷说还有一年半——那时我父亲在关东军第一军管区司令部开车,汽车着火了,父亲被判三年徒刑,在奉天大北监狱中——太爷静默了一会,若有所思的说:
  “还是想法置几亩地是正经,你看我们南甸子的人,土地全让钱家、肖家还有三台子林家给兼并了。子孙们被挤出了土地,去给人家扛活,推车担担,做脚夫的,当兵的,杀猪的,挖煤的,下江北伐木的……穷人离开土地,就像断了根的蓬,到头来妻离子散……哪一天一登腿,能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呢!子孙们又得从头来。”他一面说一面抚着我的头,“看现在,大秃都二十出头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对不起三哥三嫂……”老人深吸一口烟。
      
  “那一年,光绪二十五年,”老人回首往事。“收了秋,我给嫂子送去了两口袋高粱,就去关内找三哥。他当了游方僧,在冀州跟一个叫武修的和尚参加了义和拳,舞枪弄棒。我劝他回家把嫂子和孩子接回来,我们哥俩种那几亩地,农闲再打点工也能养家。他不肯,他说爹妈都死了,老婆回了娘家,还有什么意思。何况财主们还在算计他,把他看成了眼中钉,迟早是个麻烦。我在那住了个把月,义和拳火得很。他们那伙人叫一个坛口,人人头上缠一块红布。坛也叫拳场设在庙里,三哥是那个坛口的一个头目,人称大师兄。那一天从山东来了两人,一个和尚,一个瓦匠。三哥和我陪他们喝酒。两人大骂袁世凯和洋人。洋人霸占良田建教堂,义和团起来反抗,山东巡抚袁世凯还要剿灭他们。哥哥让他们劝他俩留下入伙。他说义和团就重在义和二字。穷人要不受宰割,就得拜关帝抱成团。怎么锄暴安良,先得开仓济贫,吃饱肚子。三人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进了腊月,我要走,哥弄到了一匹马,他说你种地没牲口不行。那时,运河都结了冰,他牵着马送我。在一个小镇给马挂了掌,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这一别就再难见他,爹妈死得早,是他把我带大的,三哥比我大五岁,那年他三十……
  “庄家人谁不喜欢牲口,可这白马却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一出关,到河西,遇到一伙土匪,他们自称是保险队,又说是辽南大土匪冯麟阁的部下,看我年轻力壮,又有一匹好马,便拉我入伙……”
这时叔叔来了兴趣说,五爷,这事可没听你说过,太爷不理他,我也爱听故事,坐在爷爷怀里,一面玩着太爷给我削的嘎儿(陀螺)。老人吸一口烟继续道:
  “我怎能干那事!保险队是啥,我还不知道,今天给钱多了,保护纳贡的财主;明天混不上花销,便是拦劫客商的土匪。他们为显示他们的诚意和身份,从我身上搜出的二十块龙洋也没拿去——那时候各省都制银元叫光绪元宝,一个有七钱重,含九成的银子——,我说出我家里的困难,实话告诉他们。再说,嫂子是生气离开了家,她和哥待我如父母,如今还拖着一个宋家的孩子,我咋能丢下她们去入伙。
  “他们软禁了我。呆了两天,第三天夜里我还是跑了,他们在后面追,幸亏那马刚挂的掌,过河的时候在冰上跑也没失前蹄。那河不是辽河,可能是绕阳河,那边的河岔子多,分不清,对岸是一片结冰的洼地,长满了芦苇,他们放了几枪,也没追。河东已不是他们的地盘,不知道是怕义和团还是把我当成探子。那年月胡子(土匪)多,都是马贼,飞来飞去,火并的事,也常有。
  “天蒙蒙亮,到了八角台,又碰上了商会的保安团,把我当成了绺子(土匪)。一个和我岁数相仿的矮个子审我,我讲了实话,他看我的龙洋是冀州出的,信了。拍我的肩膀说:
  “听你说的属象,你比我小一岁,我是光绪元年生的。你是受苦人,虽穷,还知书识礼,是孝悌子弟。你有难处我不强留,啥时候混不下去了,来找我。可现在……你的马有点小毛病。”
  我以为他要留我的马,有点急。他的同伴笑了,拍着我说,你别慌,我们团总是兽医,他那《牛马经》熟着呐,他要给你的马灌药。我这才安心,想这些天夜里跑冰雪,白马真是染上了风寒。那人给马灌完药,抚着它的背连夸好马。又开着玩笑说:
  “这么好的马种地可惜了。下次你来时可以把它留在家。你喜欢侍弄牲口,到边外给我贩马去。”大伙都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张作霖……谁知道,我把这事回家讲了,你(指爷爷)长海却留了心。张作霖占了奉天之后,那小子还是投奔了张家军。
  “你三婶是光绪二十九年死的,那年你大哥十七岁。嫂子临死,拉着我的手,让我早点成家,再给孩子娶个媳妇。说我们叔嫂二人,办了这事,活的死的也都净心了。我心里这个难受,想人一辈子吃糠咽菜,受苦受累为的啥?就是传宗接代,延续这个香火……那年我满二十八岁。
    
  “第二年,立夏,地种上了,又趟了一遍之后,我就带着牲口,到(浑)河东搭伙拉脚,那一年正赶上日俄战争,夏天俄国人在辽阳修炮台和堡垒,征我的车,拉石料和洋灰。通事(翻译)说作‘水门汀’,还送给养。老毛子打仗讲排场,当兵的在战壕里吃‘黑裂饽’(俄文面包的译音)抽马合烟;当官的在炮垒里喝牛奶吃烤肉,还用热水刮胡子。好多东西都要送上去……开始他们给钱。后来通事官说,仗打胜了一块算,还说缴小鬼子(日本兵)的战利品分给我们。那个通事是个瘤子,滑头滑脑一口盖平话,他说小鬼子的皮靴老毛子(俄国人)穿不进去,都给你们……结果老毛子打败了,撤出了辽阳。我们在前沿被日本人掠了去。
  “当天晚上,我趁他们睡觉,卸了车,骑马就跑。放哨的当我给俄国人送信,一枪接一枪地打我,(那时还没发明机关枪)到了沙河中间,马中了弹,倒下了。我下来拖它,它也使劲挣扎,鼻子喷的气水嗤起老高。月亮底下看那黑血一股股地涌,在水流里打着转,染了一大片……北岸的俄国兵也放枪,我实在筋疲力尽了,几次倒在水里,呛得我发朦,撒了手。马倒下了,冲出老远,站起来,叫了一声,撕心裂肺,又倒下了,一团黑影,顺流走了……我真想也一头栽到河里,这景象多年以后,还常出现在梦里……它正当年,白皮毛很光滑,你每次饮它,它总爱摆动那长鬃毛,跟你撒欢。畜牲也通人情,有灵性,从关里到关外跟我走了两千多里,死里逃生,寒寒暑暑,给我拉车耕地。哪有什么好草料……”说到这,太爷不说了,只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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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喻芷楚   推荐:喻芷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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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古诗词主编   喻芷楚:
如同看一幅历史烟云长卷,人物命运起伏跌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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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5

  • 黄尘刀客

    这就是我们的家乡,这就是家乡的父老,用生无息的生老病死,用真实无暇的喜怒哀乐,用真诚朴实的寻求生存,演绎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大画卷。

    201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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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谢你刀客,这的确是历史,武修、冯麟阁、张作霖都是实有其人,动乱时期代表人物,义和拳、日俄战争都是著名历史事件,但那时的百姓生活画卷,在我书里。以白马沉没写下层人苦难……

      201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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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德字辈是我爷的长辈,我叔叫他五爷。家族苦难……

    2014-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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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喻芷楚

    五爷真是个让人敬佩的老人。

    201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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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我的几部书的主旨都在揭示下层人的人性美。这些是苦难的人群在劳动中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斗争中群体互助培育出来的。

      201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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