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来了,站在离我一丈远的可以下江洗手的阶梯平台上。白衬衣下摆掖在深蓝色裤腰里,脚上的棕色皮鞋闪耀着朝霞般柔美的光。
这里晨练的人我大多认识,这个人却从没见过,看上去风流倜傥,又带几分儒雅。
他看着锦江傻傻地笑了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用手指在显示屏上划了几下,动作幅度比较大,有点夸张。然后,将手机放在青石栏杆上,一曲舒缓柔美的音乐缓缓响起。我不懂音乐,不知放的什么曲子,只是听着很舒服,又有点像是为逝者送终的丧曲。
他站的那个位置不安全,一不小心就会摔进滔滔江里。长久以来,没有人选择那地方晨练。
中年男似乎没有危险感,或者是有意选择那个直面江水的地方。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后,对着江面闭着嘴“咳……咳”了几嗓子,然后双臂张开,像要拥抱朝阳似的,嘴里“啊……啊……”地吼了起来。
他在跟江水说话。原来,是个神经病。我断定着。我不看他了,我继续我的晨练。又担心他走进江里去,我边运动边看着他。毕竟,神经病也是一条生命。
这时,一个抑扬顿挫又激情昂扬的声音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响起,比我放在青石栏杆上收音机里的声音还有磁性。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他在朗诵著名诗人食指的诗《面向未来》!很标准的普通话,很投入的朗诵。我年少时曾经疯狂地热爱过诗歌,特别喜欢食指的这首诗,所以很熟悉,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我停止了比划的动作,重新把目光锁定了这个神经病男人。
“听听,那个神经病在嚎叫啥?”
“多半是老婆跟别人跑了,气疯了。”
“好像在朗诵诗歌,你听?”
“这年月,跑到外面来背诗,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林荫下附近几个晨练的人指指点点。原来,我的判断很正确。
中年男很投入,他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仿佛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口中的诗句。他在继续: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我被这神经病的语言魅力感染了,我静静地欣赏着,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热爱诗歌的狂热的纯真年代。尽管,我已放弃诗歌多年,但那深埋在内心的热爱,一直不曾熄灭。因而,我专注地听着: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他浑厚的声音声情并茂,在清晨清新的空气中飘荡,引来周围许多晨练人的目光,还有几双手在指戳着他的背影说:“疯子……疯子……”
他依然故我地、忘情地、专注地继续着他的朗诵: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到了忘情处,他激动地手舞脚蹈起来,双臂向上摊开,仰头向着朝阳,腿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向前跨去……
“疯子要跳江了!”
有人吼了一句。
几个人影同时射了过去,将他抱住。我也箭步到了他的前面,堵住他跳江的去路。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平静地把最后一句朗诵完毕。他没顾众人的“拥抱”,音调突然降低,似絮语、似倾述,很轻很轻。又像是朋友对朋友的耳语、真诚的劝慰。
手机的音乐也正好放完。他平静了情绪,不解地看看抱住他的几个人和堵在前面阶梯上的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看到他睿智的眼神,没有一点神经病的迹象。
“你的诗歌朗诵很专业,不,比专业的还专业,是我听过的最有感染力的诗歌朗诵。”我有点激动,只差没与他握手拥抱了。
“是吗?”他又是淡淡一笑。
“你朗诵的是著名诗人食指的《面向未来》。”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还是你懂我,兄弟。”
说着,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拿起青石栏杆上的手机,往锦江宾馆方向走去。
“原来,他不是疯子,也不是要跳江啊。”刚刚抱住中年男的人说了一句,好像是他骗了大家。
“记起来了,昨天我在宽窄巷子见过这人,他在指挥拍摄电视连剧。”
我一看名片,原来,他就是我做文学梦的年代,特别崇拜的诗人天歌,现在中央一套正在热播的那个电视连续剧的编剧和制片人。
2014·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