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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神话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编辑推荐    2014-01-06   阅读:

    一

  我爹用一块被汗渍脑油涂得本色难辨的毛巾,捂着一头短茬的苍白头发,躬着他那一米八还多的高大身躯,吃力地拉着一辆破旧平车,走向高高的黑圪堆坡。他要在这太行山的深处,在这产生过一个著名寓言的地方,去完成一个农民浅显而又艰深的哲学命题,走进一个具有普世价值、指向宏大的隐喻中去。

  我爹身后拉着的这辆破平车,是土地下户时从生产队仓库里收拾来的,也是他最现代的劳动工具。就在前一天里,我爹曾把它肢解得七零八落,摊在在我家院子里叮叮当当拾掇了一整天。我爹趴着,跪着,蹲着,哈腰弓脊着,给平车轮子换辐丝,安轴承,上黄油,正钢圈,补里胎,上外胎,用气管嗤楚嗤楚地给车胎打饱了气,而后又叮叮当当修整好了车板、车架。早春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越给他增添了一种庄严的光泽。

  我爹拉着的平车上,装着他从他的石匠哥们那里借来的、求来的、抢来的铁撬、老锤、铁钻、手锤、手撬、锲子,还有山地农民离不了的尖镢、宽镢、铁锨、箩头、扁担等。我爹用一根绳子把它们绑牢拴紧,像部队长官约束着他的部下。可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它们依然不安分地上下弹跳,发出叮铃咣啷的响声。我爹隔会扭头看看有没有逃兵溜下车去,然后继续躬腰拉车上行。我爹的脸庄重得像要去五台山朝圣,他的气力,他的汗水,还有一颗庄稼人对土地诚挚、敬畏的心,就是礼佛的最好贡品。

  二

  本来,我爹完全可以不在山坡的黄土地里与那些石头、泥巴死磕。是爹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带着我们一家人返回太行山里的老家来做了农民。

  爹二十岁时就当兵走出了村庄,靠打一张吃苦吃亏、厚道做人的牌,很快在部队入了党,当了炊事班长,并有资格转业到太钢设在晋中太谷县的结核病院,成为拿薪水、吃皇粮的公家人。稍后,还把母亲、我和大妹也接去做了吃供应粮的职工家属。这在我世代务农的家族里,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可“六二压”(六二年国家为应对困难时期实行的机关厂矿人员大下放)开始后,爹却鬼迷心窍,一心要挤进下放人员名单中去。那是个饿死人太多的年代,爹怕随撤销了建制的单位到了百里外的太钢总公司后,把我们留在太谷也都被饿死了。在他的设计中,太行山里天大地大,随便在哪也能开出一片荒地来,种些瓜蛋菜毛小粮食,怎么也饿不死人。爹是太谷总工会、太钢总公司的劳模,单位不批准他下放,便专程跑到太原总公司去抗议,终于被列入了下放人员名单。

  可返回老家后不久,我爹就发现他错了,他打了他这辈子最臭的一张牌。太行山宽慈仁厚,山水养人,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世相冷酷年代,太行山变得养活不起她的子孙了。家里先后增添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加上赡养七十岁高龄的爷爷奶奶,使我家陷入极度的贫困与饥饿之中。大个子、大气力也是“大肚汉”的我爹,因更多挨饿连颜面和尊严也难以保全。农忙时队里经常让家里往地头人送饭,有的人饭拿多了吃不完,就递给我爹,说你肚子大,你吃了吧。我爹虽然也推让一下,可谁也看得出来,推让得一点也不坚决,仅仅是做了个姿态,就接过来吃人家的剩饭。村里人办婚丧事吃大锅饭时,中午都要做一顿难得一见的小米干饭。那些下作的人盛上饭却吃不完,也把剩下的饭往我爹碗里拨,好像我爹就是个腾饭的。这时我初中毕业,回村参加劳动,有着这个年龄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感到遭受了极大侮辱而怒不可遏,火楞楞跳过去一把将那人搡了个趔趄,嘴里吼道,滚你娘的蛋,我爹吃不饱不会去老锅里抄吗,用得着吃你的剩饭?我在心里对我爹喊,爹呀,你争点气,你曾经是在外工作的人,你受到过那么多人的赞赏与尊重,你获得的奖章披挂起来金灿灿一胸脯,干嘛要为半碗剩饭而折腰?可我喊不出来,因为我多次看到,爹在劳动归来的途中,因糠菜填肚的能量耗尽而头冒虚汗,脚步虚飘,摇摇晃晃像一片一风就能吹跑的枯树叶。

  三

  其实,站在我家院子里,就能望见常常被白云缠着或被浓雾罩着的黑圪堆坡,可看山跑死马,走了去须下一道深沟,再上一个接一个的坡,有3里多的路。我爹拉着车连续爬坡,走得气喘吁吁,额头几道粗粝的横纹中蓄满晶亮的汗水,终于来到了地头。爹放下平车,把工具一件件取下,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先吸袋烟,喘口气,把眼睛瞟向他要摆一个大阵势的这块地。

  这是一块面积5亩的坡地,大雨一下,跑水跑土跑肥。加上地势高,气候凉,是每亩定产只有50斤的等外地。大集体时,像这种远地、赖地,只种些黍稷、黑豆等小杂粮,或者土豆、萝卜的菜毛毛,捡着一个是一个。分责任田时,别人为分到好地、近地、省力的地,争得红眉毛绿眼睛,爹却一反常态,要下了这块春种秋收都费时费力的远地、赖地。我爹认准的理是,越是这样的地,才越有改造头,越有潜力可挖,在他的算计中也越有光可沾。爹拨拉的算盘子儿和别人不一样,也只有憨人笨人的我爹,才会有在这块坡地大兴土石的想法。他就是古代那个非要把太行山移走的憨憨傻傻的倔老头。不能比的是,人家有子子孙孙做帮手和后盾,爹却没有,我在外工作,弟弟也出外打拼,没人能帮上他的手。可他却非要单枪匹马去干不亚于过去一个生产队的工程。作为他的长子,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拥有一种仓中有粮心中不慌的踏实与从容,将那种没粮下锅、没食果腹的恐慌日子、苦日子一脚踢得远远的。

  我爹曾在生产队当过两年队长,秋冬之际都要带领全队人马修建“大寨田”,早已积累起足够的土地改造经验。对黑圪堆坡的这块地怎么摆治,心中早已有谱:从地的最下方入手,向上分梯次砌起几道石堰,一道石堰里边修一块地,使之成为一垛梯田。我爹不懂几何,可知道采用这种分级改造的方式,加上在每块地里起高垫低,就可以将坡地的倾角冲销、化解掉。加上增加肥力,改良土壤,原来的“三跑田”就会变成保水保土保肥的优质高产田,打出比承包定产多出几倍的粮食来。我爹不缺力气和耐心,也不怕把气力与汗水给亏了。

  四

  我爹先拿地中间一块裸露的巨大卧牛石开刀。拿掉它既增加地亩面积,好耕作,还有了砌设石堰的石料(修地还会起出好多石头)。俗名青石的卧牛石与大山连体,有根,不好对付。可我爹不是吃素的,我爹手里的铁撬也不是吃素的,运用杠杆原理,地球都撬得起来,何况乎一块卧牛石!我爹先把卧牛石周围的土刨离,露出巨石的根,双手握紧铁撬往石缝里扎,每一下震得虎口发麻,可仍然卯足劲一下一下扎,终于将铁撬底端的“鸭嘴”锲入石缝,啃住了石头。我爹把身体压上去,用体重和臂膀产生的合力,一紧一松地压,压,压,石头便失去了最后的抵抗,在咯嘣咯嘣的痛苦断裂声中,与大山分离开来。这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我爹把铁撬插到石头下边,肩膀、手一起扛,想把它翻一个个。村里人说降石如降虎,稍有不慎重或输了力,老虎是要伤人的。可在这太行山深处,却上演着一个老农与石头较劲的情景剧。不就是石头大一点吗,不就是石头硬一点吗,可石头再大再硬,没有我爹想吃饱肚子决心大,没有我爹要过好日子的心气硬。他像移山、填海、用头去撞不周山的那伙傻子一样,用最简陋的工具与石头的老虎角力斗狠。爹将吃奶的力气都用上,终于把石头撬翻了个。接着,用手锤、铁钻在石头上凿出一个长方形凹槽,把上宽下窄的锲子放进去,抡起老锤一锤接一锤砸,嘴里嗨嗨叫力。紧打砂石慢打青,石头有石性,我爹懂,掌握好节奏连续砸,使劲道透进石头里,石头就会呼嚓一声齐碴破开。石头还大的话,我爹就直接抡老锤砸,直到将石头破成理想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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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推荐: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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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冷静的叙述中,包蘸着深情。很像史铁生的文风,比其对人物的刻画描述又更加细致入微,一个对土地包含深情,对人生充满激情,憨厚又倔强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令人读后久久难忘。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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