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锅里沸起来,兰妈眼里的泪滴到锅里,砸开了沸的水,溅到锅边,嗤啦啦的,像被烫伤了皮。
“你一直在找机会是不是?你看我妈怀上了,你忍不住了是不是?你为什么要病倒?为什么念念不忘那诗?你知不知道他为了给你拿,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阿溪止不住泪,也止不住嗓,哭喊而出,灶里火星四溅。
兰妈拿袖子擦了脸,缓了缓情绪。“我也恨自己经不起打击,一病不起,我甚至想长睡不醒,可意念里,怎也忘不了他念诗的模样。从那以后,我再不敢病,多累都撑着,我知道再没有人像他一样。是我害了他,也害了你,阿溪……”
“你不要叫我。阿鱼父亲当年如何待你,你心里清楚,是你磨得他越发粗俗,放纵。你何止害了一个人!”阿溪重重说着,好似能减轻点心里的痛。
“你说的没错,所以这些年,我也由得他。青涩刻骨的情长留不起,乏味琐碎的日子长过不住,人才不堪疲累。若不是念及阿鱼年幼,我只盼长睡不醒,眼耳清静,心思透明。你恨我没错,你明日也要走了,只消你一句话,便可以把不想带走的记忆断干净,我早累了,渴望睡一睡。”兰妈盖住锅盖,把那碗烧糊的菜拿去喂猪,边喂边说:“你们最有福气,吃饱了好好睡,好好睡……”
阿溪用钳子夹了把灰填了火,本欲离开,却走进阿鱼屋里,看了看他。“只消你一句话,便可以把不想带走的记忆断干净,我早累了,渴望睡一睡。”兰妈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阿溪再次拿过练习册,翻到那页,定定的看着那笔迹,那熟悉的几行字,终于像一条条毒虫,钻进了心底。
她拿起笔,留下:“若能长睡不醒,也可眼不见为净。”
阿溪写完一合,匆匆跑了,一直跑到溪边,阿溪阿溪,她头一次讨厌自己的名字。阿溪拼命踢打着溪水,一次次无声的哭着。
阿溪走后不久,阿鱼就醒了,像是魂还留在梦中,人并无精神。她看见母亲正在炒菜,仿佛这是唯一的真实。
母亲吃的很少,吃完便去田里了。她在田里想了很多,关于他的记忆,一遍一遍拾起,又一遍遍放远,如扯线的风筝。她没有家,只有一个深爱的消失了的人,一个儿子,一个老伴。只是这样少的记忆,都让她的心不堪重负。她更看见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再次往高坎地里去,雾雨丛生。她在阿溪走后,看过那一页,她想得到答案,即便沉睡,她也不敢轻易,要经得允许,仿佛这样才没有人再责怪她。而这个人,也只有他的女儿,才够分量。
阿溪说,“若能长睡不醒,也可眼不见为净。”的确,她收回了目光,以后就都干净了。她想,得把这块地收了。
阿鱼来帮她,终于在天黑前割完了谷,她是想夜里悄悄睡的,所以赶着把地收了,要把谷子都挑回去。
阿鱼不让,拉扯间她忽然想到,自己要怎么睡?她想起阿溪母亲一直吃的安眠药,姑且再等一晚吧。
晚上洗了便睡,她听到阿鱼关了门,又看他爹没进来,知他在院子里睡着了,给他拿了盖的,到底是自己先对不住他。又往阿鱼房里去,看了阿鱼好一会,轻轻说着:“妈只是像你一样,安稳的睡一场,你不会怪妈的,对吧……”
这夜她做了长长的梦,一个接一个,关于他的,关于阿鱼的,甚至关于不认识的;有在村子里的,在镇里的,她少去的城里的,甚至电视里放的国外;大草原上的,溪流下的,悬崖边的,甚至原始森林般的……浪漫的,惊险的,刺激的,她不想中断,更不愿醒来。
第三天
阿鱼妈醒来的有点晚,洗漱一番,做了早饭。阿鱼醒来的时候,正欲下地去。
几次欲言又止,话中带话,终是不再看儿子。经过阿溪家门前时,阿溪像是收拾着什么,往外丢了些不要的东西。她站着没走,阿溪像是领会了什么,朝她走来。
“在收拾呢?去县里好,这世界大着,你还年轻,不该耗在这里。”
“你找我?”阿溪冷冷的。
“嗯。我这两天睡不好,你把你妈吃的那药给我些?”
阿溪腿软了一下,“哦,你等着。”鬼使神差般回了屋。
那是一小半瓶,大概几十粒。阿鱼妈接过手里,晃了晃。“够么?”
“应该够了。”阿溪的眼不敢直视。
“要点酒么?”阿鱼妈知道,这药在酒精的作用下,会更见效。
阿溪心里是慌的,被这么一问,突觉这情景多么怪异。这不是开处方抓药,也不是吃菜加料,这是送人去死。而一个问的坦荡,一个答的淡定。阿溪没有再说什么,跑走了。
阿鱼妈把药藏进口袋,特意兜到大路边的商店,买了瓶白酒,又往地里去了。
她把谷子堆好,满足的看了一眼,便坐到地上,喝了酒,吞了药。她从没喝过酒,也从没吃过药,一下都试过了,她笑了,平躺下去,终于可以,长睡不醒了……
耳边不再有风声,心中不再有思绪,如闭眼初生般沉睡死去,面容安详。
阿溪在信中说,她为自己邪恶的内心感到可耻,她促成了死亡,可当真正亲眼所见,她才知道自己内心远不够承受。她凭白生起的恨,只是为这些年的缺失与幻想附着了一个点,一起爆发。而爆发之后,她空了,也失去了最纯真的东西。
阿溪说这个名字是当年他们一起想的,说以后生的孩子,无论男女,小名都叫阿溪,只是阿溪,生在了前头。阿溪说她不配有这个名字,她说,阿鱼,你一定要好好的,只有内心纯净的人,才走得长远。而我,无论身已走出多远,心已是在囚牢。
信的结尾,阿溪写着:我不再寂静,而是彻底沉寂,消失。我喜欢你是单纯的。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多年后
阿鱼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之后考上省重点大学,他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最后回到村子,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他说,让孩子的纯真再多延续一些。
他会时常想起母亲,会去她的坟前念诗,让她睡好。他再没有阿溪的消息,仿佛她消失了很久,像从没来过一样。
他保留着那本数学练习册,如同生命的一个烙印,只是最后,由自己亲笔封存。封存后,一直向前。他替她们,澄明地走下去。
在那几行字的下面,是阿鱼完美的行楷:
若能长睡不醒,焉可活在世上。无畏长眠,何惧短活。
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