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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红

作者:红卫兵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1-20   阅读:

    阳梓君好饮,健谈,喜交游,是所谓的“性情中人”。与这样的朋友对酌,总会有别样的轻松。

  一个秋夜,我们去一家酒店小酌。座儿设在街边坎子上,露天,可察人气,可观天象。时间恰好是开始清静的时候,这环境使人倍觉闲散自在,尤适于不着边际地侃大山。我们侃天侃地,侃古侃今,侃有人混充美女蓄意挑逗,脚踩几打白脸王子,弄得高科技领域里一片打情骂俏。结论与国际公论不谋而合: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后来又侃江湖各路半仙头顶光圈,精芒四射,看上去已然修得金刚不坏之身,劈他一斧子至多掉一点白渣儿下来,不会出血的。

  阳梓君是个“浪子”,独爱摄影,为此一年几乎有半载不落家。“独爱”是到位的说法,因为他既不追逐声名,也不计较稿费。他不计较什么,也没人跟他计较,只有他的女人除外。按常理,不管干个啥,要么你捞点实惠,让家里有个贴补,要么你图点虚名,女人面子上好赖有几分光鲜。阳梓却不能照此常理行事。女人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六岁的儿子归他,却跟着娘过。他拿不出钱来养儿子,女人倒时不时地“出于人道主义”接济他一下。阳梓就是这么个人,先让女人爱,后让女人恨,还没恨完又让女人疼。

  其时他刚从川西二郎山归来,我便问他最深的感受是什么。他给我一个出人意表的说法:想死。

  死至少得有两个要素:怎么个死法?死在何处?他这样描述:“死在高原的海子里。透过碧澈的水体,看重林环涌,山岚飘飞,落日西沉……”

  我笑:“果然死得别有滋味。”

  “……然后,一个女子扑下来,舍命相救亦或湖底共眠……”他恰好打住在最适合打住的地方。如一辆公车陡然嘶叫一声贴你脊梁刹住,让你体验尖拔的力度,有惊无险。

  我不禁拍案叫绝:“这叫置之于死地而后仙!为这等奇遇艳遇,当浮一大白!”

  酒过三盏,阳梓有点气血上浮,打不住了,开始侃他的游历。

  “我去了一个偏远村镇,青山簇拥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高高低低约有百十户人家,路两旁全是森林。镇头有一家小酒店,暗褐色的木板房,底脚长青苔,门边一块木牌上照例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餐饮,住宿’。屋里光线晦暗且阴凉,堂屋做餐厅,两边挂着耳房;我穷光蛋一个,跟几个打工仔挤住一间。主人家住另一间,没见有老人和孩子。穿过堂屋有个小小的天井,后面是厨房。

  “打工仔们在十里外一个隧道里干活。天亮走人,夜里回来,机器一般连轴转,有包工头派人送饭。雅安和康定的两个旅游大巴每天中午对开过来休息一小时,小店主是做过路游客的小吃生意。若逢大雨大雾天,包工头怕行车出事就提前收工,于是打工仔们热热闹闹会聚于此,将小店的四张桌子统统围住大呼小叫赌酒行令。店家赶紧换个大一点的灯泡,仿佛要排开门外的冷落,保住屋里的财气。我仅在此间用晚餐,多是独自一人。这小店位置高,傍晚凭窗远眺,贡嘎山卓然独耸于天地相接处。其时残阳如血,地表雾气苍茫,雪峰被染成金黄色。七千五百多米哪,那神奇的景象真是触目惊心!

  “人叫他‘老六’的店老板是个瘦小干巴的男人。一头蓬乱的卷毛,总粘一些草屑之类的东西,仿佛刚从谷垛里钻出来。形容邋遢,性情窝囊,还是个赌鬼,成天不落窝──哦,这一点似乎与我有共性──小店里里外外全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女子撑着,客人喊她‘妹子’。起初我以为是个打工妹,后来才弄清她就是老板娘。

  “这可是个容易给人造成错觉的女子。她衣着与当地女子无甚区别,脑后随意扎个长长的‘马尾巴’,头发粗黑亮泽,荡起来有溜滑坠重之感;你猜她叫甚名字?她叫‘卓玛’,原来是个藏族女子。乍一看她很单纯甚至略显幼稚,处在一群吆五喝六的粗鲁酒客当中你就很替她捏一把汗。其实没事。有一次,一个酒鬼喝过了头跟她开荤玩笑:‘妹子你过来,你肯让我亲一下我把兜里的钱都掏给你,今晚你肯跟我回去我就把屋里的钱都拿给你。’卓玛也不恼,只是随手一指:‘到后院去,那儿有一头猪。你肯亲它一下我把这柜里的钱都给你,你肯陪它一夜,这店就归你了。’一句话逗得客人哄堂大笑,笑得那酒鬼满脸尴尬。那场面固然粗俗,倒有某种异样的情调。”

  我叹:“或许酒鬼们就是冲着这情调来的。你不象能开荤玩笑的人,这情调是肯定没有的。不过才子沽酒,美女当垆,总可以有点别的什么……”

  阳梓呷了一口酒,笑道:“你这么说显然不怀好意──不过只要时间稍晚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我就邀她共饮。她原本开朗随和,又乐得听我胡侃外面的世界很精采,一般不推辞。只是添一些菜来烫,算是入个份。火锅味道相当好,可惜只有青稞酒,度数甚高,入喉烈火一般。我好饮却不善饮,拼酒我绝非这藏族女子的对手,故而主张随意尽兴。你劝人家人家转眼反过来劝你,结果先把自己冲翻。

  “卓玛眼窝较深,眉毛略显粗浓,看人的时候有种从低处向高处看的感觉,显得温顺而专注,我很欣赏这样的眼睛。我说你汉语讲得挺好,听你唱歌儿你嗓音透亮而野性十足,汉人里绝对找不出这样的嗓子。我说你唱《青藏高原》没准能唱出李娜没有的韵味,请媒体炒作一下你的名气就来了。我说唱歌的事只有嗓子和漂亮是真格的,其它都是吹出来的。她漂亮是真的,她嗓音好也是真的,我的话虚虚实实有一定的可信度。她好奇心被我撩拨起来瞅了我好一会儿,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呀?’看来我调弄‘精神火锅’的本事不亚于她调羊肉火锅,如果还缺点什么就是‘麻辣’,得加点俚语进去。但我总是忘了捎带着说‘妈吔’。于是我补了一句颇有川味的‘妈──吔!’两种口音夹在一起比较费解,她怔了一下,等弄清我说的是什么,立刻笑起来,‘你不象这样说话的人。’我颇有兴致地问:‘你说我象什么人?’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回,然后缓缓摇头,‘你不象书生,也不象粗人,说不上你象什么人。’

  “她把我定位在与她大致相当的层次上我感觉好极了。我不是什么有份量的人物我喜欢轻如鸿毛。然而话说深了就丰富有余轻飘不足,不知不觉被她粘住飘不起来。她说她是被人从贡嘎山那边领过来的,说是打工挣钱,三说两说结果把她说给了老六。当时此间是木材集散地,生意红火,后来封山育林就冷落了。我说国家补贴钱粮你们没有后顾之忧。这一带旅游资源丰富早晚会重新热闹起来。何况老六开这店也算是个能人,不愁今后发不了财。她说老六能个屁。她说哪个男人都比老六强。她说守着这样的‘趴’男人钱再多也没啥意思。她还想说什么又没说了只是望我笑笑。我也笑一笑以示意会,其实我什么也没意会到。她目光闪闪烁烁的,似有难言之隐。我揣摸她的心思:姑且不论老六娶她究竟算不算拐卖,当年她才十六岁,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弄不弄得清还是个问题。况且跟了这么个男人,就算做老板娘也快活不到哪儿去。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然后她说她从不跟人说这些,她要我别去跟人说这些。她这么说我突然产生被高度信任被私下告知某种核心机密的感觉……”

  我给阳梓添上酒,颇不以为然:“她看你是个能说话的人,才跟你说这些事。不过是一种内心宣泄或者自我排遣。人人都有这种时候。”

  阳梓不受我的影响,继续走他的思路。

  “有一次卓玛象是心血来潮把客人的衣裳都洗了,弄得大家赞口不绝。打那以后,我钻山沟弄得满是泥垢的衣裳总是被她拿去洗。开始我还以为她被抬上架了下不来,继续为客人做好事,后来发现她只替我洗。这样就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从包工头老婆或者姘头那里弄来一个化妆盒送给她,算是还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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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精华: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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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欧阳梦儿:
无疑,这样的文章于我是新奇而独特的。这种原始的充满个性特色的语言结构,令文章显得那么生气充满张力。推荐共赏。


管理组   黄尘刀客:
文章优美细腻,气韵生动,一片高原红,色彩分明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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