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作文课，老师让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你最高兴的事》，先让同学口述一下。爱莲站了起来说：“我最高兴的事是捡鸡蛋。我的妈妈在家养了12只鸡，我妈妈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给鸡喂水喂食，所以我们家的鸡很勤奋，我听到鸡咕咕叫的时候，就拿着瓢去鸡窝捡鸡蛋，这是我最高兴的事了。”爱莲叙述的画面让她的思绪飞出了教室，她进入了爱莲的语境，像是自己拿着瓢在捡鸡蛋，是啊，用瓢捡鸡蛋！这么多的鸡蛋啊，太高兴了！她想起母亲曾经干活闪了腰，没钱治疗，别人出了个偏方，把一枚鸡蛋用红线帮上，煮熟了，背对着门口吃掉。家里一只鸡都没有，哪来的鸡蛋呀？是她跑到邻居家去借了一枚鸡蛋。她现在还记得手拿鸡蛋小心翼翼往家走时的感觉，手紧紧握着鸡蛋，生怕它掉地上；又不敢握的太紧，怕捏破。就这么如握金针般将鸡蛋拿回了家。对她来说那时的鸡蛋是何等的珍贵。“兰！！！”老师的厉声点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你说说你最高兴的事吧？”或许是老师发现她走神了，脸上明显有责怪的表情。说说高兴的事？让她犯了难！回家母亲总是像一台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样的话：咱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在外不能随便乱讲话，不许和别人打仗，好好听老师的话……每每此刻家里的气氛总是压抑着。她脑子反复过滤着，好像真没有什么事让她高兴过。犹豫片刻忽然记起开学初和爱莲调换座位时那喜悦的心情：既受到老师的表扬，还给自己的凳子找到了安落窝，减少了惹祸的麻烦。这件事的确让她高兴了好几天。于是张口便说：“我最高兴的事是把我的座位让给爱莲，老师表扬我帮助同学，是个好孩子！”“你的确是个好孩子！”老师夸奖她的同时好像若有所思的又看了一下爱莲。此时她发现爱莲回头偷看她的眼神里明显的露出了仇视……
　　回家的路上她的思绪还沉浸在用瓢捡鸡蛋的惊喜中。她疑惑母亲为什么不也养上十几只鸡，她也可以快乐地用瓢去捡鸡蛋。她踏进家门开口就说：“妈，我们也养上几只鸡吧？”正在灶前生火的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疲惫地说了一句：“这点口粮人吃了能够就好啊！再说了，我这早出晚归的活计忙活起来还有时间照料鸡？”是啊，不会干农活的母亲，被生产队安排每天到各家各户收尿肥，挑到农田里，一天可谓起早贪黑。她忽然感觉让母亲养鸡是多么的不懂事。灶里的火着起来了，她心里养鸡的火苗熄灭了。忽然她想起，今天是周五，是爱莲的组值日，她忐忑没有嘱咐同学搬凳子的事。她不知道她的凳子在她想象用瓢捡鸡蛋的喜悦梦幻事，被狠狠从桌子上摔在了地上……
　　周一来到学校，看到她的凳子像一个惨不忍睹的伤兵，躺在地上，一条腿的隼已经彻底折了。她说不出话来，就是不停地流泪。她对老师说：“老师，我的凳子被摔坏了！”爱莲狡黠的眼神看着她，马上说：“老师，她的凳子原来就坏了！”老师看了看她的凳子说：“你这凳子也的确不能用了！回家让你妈妈给换一个吧！今天你先做我的吧！”然后老师将她那个散了架的破凳子搬在了教室前面的一个角落里。
　　那一天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她几乎没有听进去。头一直埋在桌子上。她不敢抬头，因为她怕看见自己那个被放在教室前面的凳子。老师一个无意的举动，让她感觉好像被赤裸着身体站在同学的面前，她感觉大家在看黑板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她的凳子，她甚至感觉同学们或许也没有听老师讲课，而一直在看她的凳子，老师让同学互相讨论课文，她感觉他们低声私语的样子像是在说：你看她那个破凳子……蒙羞、耻辱、委屈、自卑把她要击垮了。她感觉那天和所有的同学的对话都那么的虚伪，那么的心不在焉，甚至是语无伦次。直到放学后，教室里已经是空无一人，她才搬起那个让她伤痕累累的凳子，一路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躲躲闪闪跑回了家，一进门放声大哭：“妈，我的凳子坏了……！”
　　母亲没有责怪，母亲知道这凳子也实在不能用了。晚饭后，母亲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王奶奶家——一个独身老人，一个当时被拉上台遭受批斗，强制扫大街，被人称作“地主婆”的老奶奶。
　　（二）
　　她拽着母亲的衣襟走出了大门。初冬的傍晚大街上已经是人迹稀少，那错落有致的房屋上，炊烟袅袅，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在自己的小屋里享受着家庭的温暖。王奶奶是她的邻居。还记得第一次走进王奶奶的家那是跟随着母亲到各家各户收尿肥。王奶奶家的院子比她家的院子还小。院子一片荒落，杂草丛生，就连中间的走道上也长满了野草，只是走道上的野草比其它地方的低矮一些，能看出有人来回走动过。平时少见有人踏进王奶奶的家门。“王奶奶，收尿肥了！”收尿肥了，是母亲每到一家一户的职业语言。王奶奶从屋里走出来，干净整洁的衣服，梳理利索的发簪，干瘦，眼神矍铄。如果不是近乎90度的驼背，你感觉不到她的苍老。“这一大早还领着个小的？”看见她站在墙脚处伸出一个脑袋，王奶奶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孩她娘你稍等等。”走出屋的王奶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一边塞到她手上，一边对母亲说：“青岛的侄子前几天来，捎来的。你看你这一大早这家那家的跑，唉，这伙计也够难为你和孩子的！”走出王奶奶家门口，打开那被油浸湿了的食品袋，一个油炸的小面鱼，焦黄的酥皮，扑鼻的香气，忍不住让她流出了口水。她跟着挑尿肥的母亲来到麦田里，母亲找了一个避风的斜坡处，让她坐下赶快吃！母亲没有看那油炸的小面鱼是什么样子，自顾干自己的伙计。她打开食品袋，一股油香味飘来，她已经一年没吃过白面做的面食了-----而她总共才活了7年。那美味的油炸小面鱼一进入她的嘴里，就像是飘落的雪花，即刻融化了，带着那纯纯的油香，带着那甜甜的小麦的芬芳……她想慢一点吃，好让那美味在她嘴里多停留一会儿，但很快这美食就没了。她看着那被油浸湿的食品袋，感觉那油浸在纸上有多么的可惜。干完活的母亲走过来笑着说：“好吃吧？”她点了点头，母亲没有尝一口，却像是分享了她的美食快乐。多年后她长大成人，脑海里经常回放这一幕，除了疑惑那小面鱼怎会有如此奇特的美味，让她感叹一生再没遇到过这样的美食之外，还会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让劳作的母亲尝上一口，这种自责随着她的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任何一种对母亲的孝敬方式都解脱不了她内心的自责，甚至演变成了犯罪感。她一直想开口向母亲说说此事，但话到嘴边往往又咽了下去。直到母亲80岁生日那天，兄弟姐妹们举杯为母亲祝寿的时候，她拿起杯子说：“妈，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内疚，很对不起你！”全家愕然。“妈，还记得我跟你去挑尿肥，王奶奶给我的那个油炸小面鱼吗？我一直内疚，我一直自责，我为什么会自己躲在斜坡处独吞了这天底下最美的美味，我为什么不让你尝一口?……”哽咽……80岁的母亲眼圈发红，笑着戳着她的眉头说：“你这脑袋啊，咋就不会多记忆点好事呢？唉，你王奶奶是个好人啊！”话从口出，她感觉释然了许多，好像心里卸了重担，当她再回想起那油炸小面鱼的时候，只留下美味的香气……
　　王奶奶是地主婆，这个概念是她从门口的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得到的。大喇叭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工具。她会站在电线杆下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痴迷那里传出来的所有声音：一队，一队的社员到场院分地瓜了；狗队，狗队（九队的队长口齿不清留下的笑柄）的社员今晚上开会；全体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放映《洪湖赤卫队》；请听薛中锐的小说联播《鱼岛怒潮》……喇叭是她爱好文学的启蒙老师。喇叭上喊：地主婆王玉英，出来扫街！！！王奶奶是地主婆。地主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坏人。她刚学完课文《刘文学勇斗地主王荣学》，地主都敢杀人，地主婆更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纠结，因为她感觉王奶奶像是好人，王奶奶没有欺负人，还给她油炸小面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