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问母亲王奶奶是地主婆？母亲说小孩子别瞎说，晚上临睡前母亲对她说：“你王奶奶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给了莱州府一家大户，没享几年福，男人就死了。没给人家生下一男半女，所以男人死后在家里受尽了排挤。土改时化成了地主，王奶奶变成了地主婆。为了给自己一个清白的身份，王奶奶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她到了这村子，嫁给了一个光棍汉，一个一穷二白的农民。这个成分是贫农的农民让王奶奶过了两年心安的日子，没想到在一次集体打机井的劳动中，出了事故，塌方被砸死了。”“王奶奶咋又成了地主婆了呢？”我好奇地问。“唉！贫农男人死了，地主男人的老账又翻出来了呗！”
　　现在她的凳子坏了。她跟随着母亲第二次走进了王奶奶的家。哮喘病发作的王奶奶躺在床上，因为呼吸困难脸色灰白，看见我们进来艰难地侧起了身子。母亲说明来意，想借一个凳子，王奶奶思量几分钟，指着地下一个上面放着洗脸盆的凳子说：“把那个拿走吧！”母亲说：“我拿走了，你洗脸多不方便啊？”王奶奶说：“拿走吧，我一个人，好对付，孩子上学要紧啊！”母亲和她带着感激、内疚的心情将凳子搬回了家。
　　第二天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搬着王奶奶的凳子来到了学校。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她内心有些喜悦，但有点虚，她怕别人知道凳子的来历。王奶奶的凳子比较高，她即使在教室后面也不再矮小。。
　　童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天气加上没有衬衣，穿再厚的棉衣也是透心的冷。所以童年感冒是她的伙伴。
　　一个寒冷的冬日，学校传达通知，下午停课，要在校园里召开全村忆苦思甜批斗大会。下午，学生们被安排在了会场中心，因为凳子比较高她被老师安排坐在队伍的最后面。四周是聚集来的各个大队的的村民。主席台上高挂着横幅：忆苦思甜批斗大会。凝重、严肃的气氛让会场十分安静，人们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一位贫农代表上台发言：在万恶的旧社会给地主家当长工，吃不饱穿不暖！激动之处几度哽咽、声泪俱下。旁边的治保主任挥臂高呼：打倒地主！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台下变成了一边呼喊的海洋，那声音像海面上掀起一阵巨大的浪涛！“将地主婆王玉英押上台！”她惊恐地看到王奶奶被押上台的情景，准确地说是被拖上了台。腰已经弯到将近90度的王奶奶，被人一脚踢在腿弯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身躯像一座被无数人踏过的拱桥，任何人都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王奶奶倒地的那一刻，她坐在王奶奶给她的凳子上，再也没有抬起头！那天的云也特别的奇怪，灰蒙蒙一片没有形状横陈在天际。云也死了，灰溜溜的。不一会天空飘起了雪，一个雪花飘落在她那没有触感的脸上，随即花了，她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热！热！热！王奶奶的凳子变成了一团火炉，让她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大概是治保主任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高喊一声：“把地主婆的头发剪下来，让她变成真正的南霸天！”王奶奶曾经梳理的干净的发髻随着飘舞的雪花洒落在了台中央。随即传来了王奶奶的喊声“亲娘啊！”那撕心裂肺的喊声换来的是治保主任的挥臂高呼！此刻她耳边的呼喊声像震耳欲聋的风；眼前人们高高举起的拳头像一片即将被活埋的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心脏在全身仅存的一点拳头大的温暖区惊恐地跳动着。惊吓在体内滞留时间太长，渐渐凝固成了一个病灶，让她全身变得无力！
　　王奶奶是被拖回家的，那被绑裹过的小脚，在飘落下一层雪花的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浅浅的，却伤痕累累！她是被同学扶回家的，一进家门，她就扑倒在那黄土盘的土炕上！头像是要爆炸，浑身像一块火炭，而手却是冰冰凉！一个晚上她的灵魂漂泊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却又看到了各种各样人的表情：严肃的、挑剔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阴沉的、善良的……让她束手无措！她恐惧的梦到王奶奶给她的凳子又被人砸坏了……
　　她睁开昏睡的双眼，已经是早晨。母亲焦虑的目光看着她。“你可醒了！昨晚说了一夜的胡话，身子像个火炉，让同学给你老师捎信了，今天就不去上学了！”说完母亲便出门，去收尿肥了！即使是雪天母亲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不出工。
　　窗户上那一小块玻璃结了厚厚的窗花，她起身看了看，房顶、大树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片洁白的世界。忽然，大街上传来了母亲的呼喊：“快来人呢！她王奶奶死了……”她闻声倒在土炕上，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无声的留了下来。
　　王玉英，多好听的一个女人的名字。没想到另一个名字“地主婆”像一个水蛭，吸附在王奶奶的身体上，吸走了肉体的营养和精神的尊严。凳子的主人就这么走了……母亲连夜给王奶奶赶制了寿衣。母亲说你王奶奶走时很干净！
　　多年后母亲又回到了她生活的城市，临走的晚上对她说：“明天早晨去给你父亲、给你王奶奶烧烧纸，告诉他们我们要走了！"烧纸不是都在晚上吗？”“你父亲和你王奶奶都是早晨走的，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走的！”
　　多年后嫁人的她对母亲说：“妈，我想带走那个凳子。”“拿走吧，妈知道那是你的念想！”
　　房子已经换了几次了，家具也都随着房子的更换在不断被淘汰，但这个凳子却一直跟着她。为了让凳子融入到她的生活，她为看上去有点破旧的凳子钩织了一个漂亮的外套，凳子腿也用花布做了一个漂亮的小布袋套起来，把这个凳子放在了阳台一角的小书房里。她时常会坐在凳子上看一会书；听一会音乐；发一会呆……
　　今天她又一次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脑海浮现出爱萍儿子说的话：“阿姨，我妈妈长得什么样？她漂亮吗？”“非常漂亮！”“和你一样漂亮吗？”“比我漂亮！”
　　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颤。天空有些灰蒙蒙，要下雪了吗？她希望下一场雪，她喜欢雪的世界，王奶奶就是在那样一个干净的雪夜走的！
　　女儿走过来说：“妈妈，又在发呆啊！”“你不是一直想把这个破凳子扔掉吗？今天妈妈就给你讲讲这个凳子的来历吧！你就坐在这个凳子上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