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彩霞,我本来不想说什么。前不久的一个凌晨,迷迷糊糊中,我是坐在写字台前。就像平日里常做的那样,我托腮沉思。然后站起来。我用两手撑着写字台边沿,目光散淡地在写字台上逡巡,于是就看见写字台上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字迹。我俯身去看,纸上清清楚楚三个字:李彩霞。我一下子就醒来。
望着虚空,我有好一会儿凝思不动。
“李彩霞”这个名字,我喜欢念。从我12岁那年开始,就喜欢念。从心里念,不出声。在念着的时候,我觉得很舒服。李——彩——霞——,“李”和“霞”念二声,“彩”念三声,这样念出来的效果,我喜欢。若换成“刘彩霞”或者“张彩霞”,效果就不同,就一般,生硬,干巴,没意思,就失去了那种感觉。
2.
忽然想起一个下午,我把自己放在屋里。还有她。她明亮的额头。她在笑。当然,她只是在一幅相片里对人笑。她肯定不是对我笑。这一点我能肯定。但是她的额头多么明亮。照耀得我心里亮亮堂堂。
我期待那个时刻。那些时候我总期待那个时刻。我能够看到自己眼睛霍霍闪光。没有人与我同享。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另外的一个个自己。是一个个。不是一个。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有些害怕。我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难为情。还有尴尬。还有欢喜。还有一丝丝恐慌。
注目这幅照片,有好长时间,我没有动。
我无法忽略那幅照片。那是一幅黑白相片。所以尤其黑白分明。就是说,十分清晰,漂亮。相片上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李彩霞。看着相片,我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无数遍。李——彩——霞——。印象里,她个子比较高。那时候我刚上初一。她好像是上初二。总之她个子要比我高。起码高半头。或者还要多。我其实不是说她的个子,主要是想说脸。她的脸属于那种长圆形的,类似鹅蛋脸,但又不全像。比鹅蛋脸要再瘦些,要好看些。其实要说好看,主要是那光泽。处于青春期的少女所特有的光泽,那样耀眼夺目。我很奇怪那种黑白分明的光泽,竟然具有这样神妙的效果。时隔30多年,我认为这种效果可以用质感这个词来形容。那种优雅的质感。但是当时,我还不会这样形容,只会感觉。我在这种光泽面前陷入了,入神了。她的额头那样明亮。她在微笑。当然,她的微笑与我无关。但是并不影响我喜欢盯着她看。盯着她的照片看。再说家里又没有别人。再说我才12岁。
那应该是1977年时候的事情。上世纪70年代,对于如今的孩子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很久远的年代了。或者他们会感觉像解放前一样久远了。我想特别说明一点的是,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之间,有一条十分鲜明的界线。有谁敢轻易越过那条界线呢?无论男生女生,你对异性同学张嘴说话,并且说话的声调、内容,显示出比较亲近的意思,或者在其他方面表示出亲近的意思,那你就会遭致全体同学的嫉妒、围攻以至谴责。所以,现在已经40多岁的我,会格外清晰地记起,30多年前,唯恐随时让人发现,自己是怎样趁人不注意,把那张照片举在眼前。又是怎样迅速放回原处。然后,假装漫不经心,打量上她一眼。我能够记起那时候咚咚的心跳。12岁男孩的心跳,也是那样有力了。这种情形没有容我多想,就来临。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我很有些张皇失措的意思。
现在想来我有些奇怪。她的相片怎么会摆在我家桌子上,还装了相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究竟。莫非就因为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在一个学校教书?还有,是什么时候,谁,摆放在桌上的?这是让人心存疑惑的。那天我就此事询问了一下老妈。她老人家仔细想了又想,最终摇摇头,苦笑,说:“我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吗?”我不甘心。“真的没印象了。”妈妈看着我的眼神,倒好像是我忽然杜撰了这么一个人,杜撰了这么一幅相片似的。30多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了。30年足够让很多人事发生重要变化。面对妈妈,面对时间磨蚀的痕迹,我心里很细微地动了那么一下。
不过当时,1977年,我并没有多想。我的兴趣不在这些上面。惟一觉得,面对相片上微笑着的她,我忽然就变样了。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开始占据心头。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一开始注意这幅相片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一点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被我发现的。如果不是这幅相片,单是在生活里看到她,我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相片的缘故。相片以其不可示弱的力量,让我越过生活表象,从某种角度得以观察。既观察她,也观察自己。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关于她;关于她的相片,我明白可能不会再知道多少东西。充其量就是这么一幅照片。但是这幅照片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幅照片。我明明也注意地看过另外一些人的照片,但是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所以说这不是随便的一幅照片。这里面有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存在。我面对这种东西,难掩隐隐的兴奋,难掩隐隐的困惑。那个时段,就是那个暑假里,我长久地向自己发问,但是没有答案。一切朦胧地向我走近。根本没有一点提示,抑或让你有心理准备的余地。没有,一点也没有。或者,这是个秘密。无形的力量确定了这个秘密。我在意识到这是个秘密的时候,心里微微的一动。明确的感觉是,这只能是个秘密。我谁都不能告诉。包括父母,老师,同学,朋友,一切人。我知道,我谁都不会告诉。果然我就谁也没有告诉过。直到30多年后的现在,这幅相片忽然又鲜亮亮地冒出来。我注视着它,打量着它。这时候的感觉跟30多年前的感觉,的确不同了。它是那么不经意地向我张望,有点淘气的样子。还有些滑稽的样子。还是秘密吗?很难说了。有必要保持它的隐秘性吗?也无足轻重了。时间把很多东西磨蚀了,改变了。我们已经很难再寻找到原有的样子。不同是不同,但是当它明明白白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虽然已经记不清它本身在哪里了——它什么时候,怎样,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没有一点记忆——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在我心里的清新感觉。这种清新依然如故。它在我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改变。纯粹的黑白效果,那种质感,让相片中的人越发夺目亮丽,光彩照人。
她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个年代连衣裙还不是十分普及。何况是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加上她个头高挑,身材颀长,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这件连衣裙就越发显得出彩,夺目。我甚至觉得这件连衣裙要是穿在别的女孩身上,会是多么令人遗憾。
就是那么一个形象。连衣裙。碎花。白底,蓝色的碎花。明亮的额头。她在微笑。牙齿很白,很整齐。
3.
李彩霞的妈妈也是大个子。李彩霞的爸爸我没有见过,据说在外地,个子高不高就是个谜。李彩霞的妈妈不仅个子大,嗓门儿也大。我坐在六年一班教室,就能分外清楚地听到隔壁六年二班李彩霞妈妈的大嗓门儿,其轰鸣的程度堪与窗外低空偶尔掠过的飞机轰鸣媲美。坐在后排的几个同学,采用把棉花揉成小球塞入耳孔的办法,才能勉强听课。说勉强,是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班老师的讲课内容,就有一部分流失了。对于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办法。谁也不会强迫李彩霞的妈妈压低嗓门儿讲课。尽管李彩霞有个大嗓门儿的妈,可一点也不影响别人对李彩霞的喜欢。男老师也好,女老师也好,男生也好,女生也好,大家一致愿意喜欢李彩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看到李彩霞远远地走来了,大家就把说的话打住,做的事打住,毫不犹豫、毫不避讳地把眼神转向她。
4.
悄然打量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打量着她。她天天在那个相框里微笑,阳光一样明亮。我发现,无论生活里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我的心情有多么糟糕,一旦注视相框里这个女孩,就立刻平静下来。忽然我就想,我,是不是哪里不对了?有些时候,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她。我把《西游记》打开,合上,再打开。我看孙猴子和妖精斗法。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再去看她。在我的想象里,妖精的美丽,远敌不过李彩霞。李彩霞不用描眉,不用画眼,不用巧笑,不用施粉。她就那样清浅地微笑着,让人天天看,都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