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擂台}我们都进城了 20年前
一）
1985年，大多数的农民都在泥土里刨生活。土地有人的精心伺候，稻谷长成了森森青林，吹起的风都是黑的，阴的。
就在那年六月的时候，住拉西镇尾的，李大鹏的父亲，从605厂退休了。李大鹏响应国家政策，要去接父亲的班。消息一下子飞遍了棉花村的角角落落，村民们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跳起来看大鹏，要不是头皮限制着，那些东西准会飞到树上去，像花花绿绿的风筝。
大鹏家里更是像过节一样，每天都是杀鸡宰鹅，似乎要在大鹏离开那天之前，全部消灭。全家人跟重了头奖一样兴奋。似乎脱离土地，去那里都是天堂。大鹏的老婆更是每天晚上都把他抱得紧紧的，生怕一眨眼，他就飞了。
你不会进了城把我丢了吧？怎么会呢，等一切定了，我把你接进城，过好日子去。笑声和幻想都揉进了黑夜。
二）
洗去泥土的大鹏，站在水泥地上，站在阳光里，白衬衣散发着阳光的花束，洁净透明。他的头发如青草般温柔、整齐，偏分在额头，散发着花香。人其实可以和树一样，清爽地立在阳光里，大鹏想，他漫步在回宿舍区的梧桐大道上。
这时候同一车间的翠玉看见了大鹏，走过来，望着他飘逸的头发说，大鹏，你的头发长的真好看，黑的发亮，又柔顺。大鹏把右手的五指插进头发，羞涩的笑。真的？真的，你笑起来，也好看，整个人都半透明了。我是玻璃吗？倒不是，人家是说你阳光。那全透明才好，……这回，翠玉却红了脸。
两个人从此一同上班，一同吃午饭，一同下班。近了，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温热。温热彼此烘托，显得更加的热。
一天傍晚，下班迟了，两个人汇合在一起，商量在菜市场边吃碗麻辣粉。
天色早，都不想回寝室，于是在小区的花圃间散步。
矮小的平房，乌鱼色的瓦片，烟灰色廊前夜雾，悠悠的紫薇花，这气氛总让人想起千年、亘古、旷远的意味。那瓦片，那夜色就是亘古的遗留，但是亘古的人呢？空气里飘着淡淡的伤感。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穿过那长长的廊前花圃，走到尽头，转到房屋的侧面，旁边是一片高大的梧桐林。树顶上一串串铃铛一样红果子，在秋风里萧瑟地响。大鹏靠着墙，两个人自然拥抱，翠玉在他怀里靠着，自然得就像勺子靠在杯沿上，大鹏似乎看见遥远的廊檐下，有个穿紫薇花纹旗袍的女子，靠在洞门上，他拒绝不了。
他们的头上某个地方似乎就开着紫薇花。翠玉想从大鹏的怀抱里蹭出头来看那花，大鹏似乎更想看，他把她的头压下去，压下去，用力地压下去，埋在自己上衣里。
墙上晃动着紫薇花影，那不过是梧桐快枯去的叶子最后的摇曳。
天气渐渐冷去，他们还常常去那堵墙。
三）
刚来城那段时间，大鹏一个月回去一次。
和翠玉好上后，大鹏三个月五个月也不回去。
他变的害怕泥土，泥土在他眼里，似乎就是鸡屎狗屎之类，他不想接触，更不想看到。他开始害怕，和翠玉在一起的快乐是短暂的。
那带着泥土气息的老婆孩子，不断地催他回家看看。
他想，泥土会自然来找自己，来粘自己，不管自己怎么的躲。
四）
他在一个黑夜，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躲不掉。
他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去了村里单身汉小赵那里，他给了小赵一笔钱，嘱咐小赵分成六次慢慢给朴芬送去，不要透露钱的来源。
小赵笑，不解，你自己不知道给，你不怕我贪污？
大鹏说，女人，不知道计划钱，你替她计划，再说，找了你，就信任你。
另外塞给了小赵一百元，看朴芬忙不过来时，就去帮帮，我不在家，就靠你照顾朴芬了。
不要告诉朴芬，我回来过，我怕她哭，怕她闹。
小赵奇怪地想了一夜，也想不通这大鹏葫芦里卖什么药。
五）
又有半年，没有回去了。
朴芬来看他，那天下着秋雨，冷飕飕的。
他显得比雨还冷、还湿、还暗，像根木头。
两个人坐在床沿上，长久的沉默。朴芬兴奋地说，出去走走吧，我好不容易进趟城。
呆着，好好的带着，乱跑什么？你以为这是农村的田地，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朴芬被吓住了，果真就像木头一样坐在那，一直坐到离开的时候。
朴芬为孩子买了一块新书包，还有些零碎，那些东西，是朴芬自己掏钱买的。走的时候，大鹏把那些东西一扛，放在马路边说，朴芬，你走吧，不，不要来了……。
你要把我像纸箱子一样扔在这路边？
大鹏往朴芬方向走了几步，站住，朴芬脸上有微微的喜色。
就在这时，大鹏突然掉头，快速地跑……
他没有再回头，消失在草丛里。
你不要我了，不要孩子了,不要父母了……朴芬在身影后面吼道，蹲下去嘤嘤地哭。
她站起来，追了几步，步子慢下来了，孩子，猪，鸡，鸭，还在家里等着她。
心里湿透了，被雨水淋出了无数的坑洼。
六）
大鹏几乎一年不回家。
家里的田地，全靠一个女人，是无法完成的。
小赵似乎成了朴芬的长工，农忙的时候，就在朴芬家帮忙，有时候晚了，就在朴芬家住。
老人说，不要等那没有良心的人，你自己想法子活吧？我们不怨你。
朴芬咬咬嘴唇，什么都不说。
就在大家习惯没有大鹏的时候，大鹏回来了。
也是在晚上。
从城里回到棉花村，要坐一个小时的班车，然后过一条两百米宽的河，上岸走不到半里，就进村了。班车最晚一趟是下午4点半，船是5点半。过了时间，要回棉花村是不可能的。
大鹏坐的是晚上七点的出租车，下了车，在夜色里徘徊到晚上九点，才下河，游过去的。
七）
他在家的抽屉里找到了朴芬签的纸条。
那是小赵怕大鹏讹诈他，每次给钱的时候，都叫朴芬签字，说是借给她的，等大鹏回来，才说是大鹏给的。
那夜，正好30岁的小赵也住在朴芬家。
三个人闹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纸条的事。
朴芬说，你不愿意过就算了，怎么反过来往我身上喷屎。
最后，他们离婚。理由是朴芬背叛爱情，却一直也没有找到证据，直到现在。
20年后
一）
20年，变化真大。
朴芬没有再婚，孩子已经长大，大学毕业后分到城里工作。朴芬跟了孩子，进了城。
当年的小赵变成老赵，进了城郊的养老院，也算进了城。
进城是农民终生的理想，就像河流都要流入大海一样，只有到了城市，才算是到达了人生的终结地。
他们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
二）
长江市场附近，在一个如肠子般幽僻的巷子口进去，大概走一两百米，往南扎进去，过一个还有些光亮的巷子，再往南，进入一个光线黯淡的深巷子，巷口门边写着：幸福巷。
狗日的大鹏，居然住在幸福巷，我帮他的忙，背了黑锅几十年，也不请我耍下，老赵骂着，走进幸福巷。黯淡中，只见依次排着补衣铺，按摩针灸房，洗脚房，书法美术培训室，弹棉花铺，修车铺，卖黄碟录像光碟的铺，卖米面的小店……所有的店都开着，但是悄无声息，人都不知躲到哪了。
老赵伸着长脖子，眼睛扑进补衣铺，缝纫机旁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妇女，宽头大脸，就像村里拉出的村妇，俗气无比，再看美术室，最里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着眼镜干瘦的老头，就像拉西镇上老公安。
这城里人怎么长得和农村的人差不多呢，老赵想。
这是城市人基本不走的猫道，大多数是进城的农民工居住的巷子，在老赵眼里却是城市的胜景。
在一幢小楼的三楼里，老赵找到了近二十年不见的大鹏。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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