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如柴的王家树手里捏着几缕干草，绕过了门前地上的几个死人，蹒跚着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听见了有德哇哇的哭声。

　　凤霞正背着一岁大的小儿子有德，从米缸里捏起一小撮米下锅熬粥。那粥看起来就跟清水似的，映出了她的两大只深凹下去的大眼睛，眼睛后面是一张没有肉的脸。孩子的哭声听得家树的心里像是撒了一层盐。他望着清水里的米，不知道下一顿该怎么过。

　　眼见着村里能走动的人都逃荒去了，王家树心想家里是不能呆了，坐吃山空，迟早得饿死，于是便跟凤霞商量逃荒这事儿。

　　凤霞当然也没什么没意见，于是他们当晚便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家树领着大儿子有亮，凤霞背着小儿子有德便向火车站走去。

　　走在路上，处处可见躺在地上的死人，还有些是不大点儿的婴儿。路上有许多挡道的狗，衔着死人的肠子和胃，不时地向路上的人白眼。

　　没了树皮的枯枝张牙舞爪地把天戳了个窟窿，窟窿外面的烈火一个劲地往里喷着热气，仿佛要把人蒸发。家树的大儿子有亮已经吃树皮磨肿了嗓子，什么都不能咽了，走在路上摇摇晃晃的。一家四口在路上不敢停歇，因为带的干草和树皮不多。

　　越到火车站人越是多，只见许多骷髅一般的人和面包一样的人在路上仓促着走着，但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有亮跟在队伍的后面，只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眼皮上好像长着红薯，然后闭上了眼睛，倒在了地上，沉浸在了红薯的梦里。

　　家树和凤霞只顾着往前走，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亮不见了，于是便慌忙沿着回来的路上找，突然远远地看见地上趴着个人，大小像是个孩子，跑过去一看，正是有亮。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褂子背面全是黄土印，不知道已经被人踩过多少次去了。伸手探了下鼻息，已经断了气了。凤霞扑腾一声坐在地上，抱起有亮，呼喊着他的名字大哭了起来。死去的有亮的脸肿胀得像个大馒头，挤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塞满嘴的黄土扑簌簌掉落在衣服上。家树好一会才拉了起来了早已哭得半晕半醒凤霞，然后一齐找了一个地方把有亮埋了。

　　还有小儿子有德，得继续走下去。

　　火车站已经不远了，随着越来越密的人群走去，两人看见了火车的轨道，越过去便是站台。

　　等……挤……买票……等……

　　铃声响起，火车进了站。蚂蚁般的人突然像炸了锅一样疯了似地往前挤，前面的人拼了命地扒开旁边的人，后面的人拼命地扒开前面的人，车厢眨眼间便被人塞满了。有些一半身子夹杂车厢的缝里进不去也出不来，硬是要给活生生压扁了。贴着窗户的，挤在座子下的，趴在火车车厢顶上的……凡是火车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满了人。哭喊……咒骂……被踩在脚底下的尖叫……以及大地死一般的沉寂……

　　然而家树和凤霞仍在车车门外，离门一会近了些，一会儿又远了些，最终让拥挤的人群把他们推到谁也看不见谁。一会儿，火车鸣起了聒噪的笛，传达着审判的噩耗。人群依然用力地往前推搡，凤霞被往前的推力弹到了站台边缘，背后勒紧有亮的背带突然松了，出溜一下滑了下去。

　　站台上，站台下，车轮下。

　　火车呜呜地流着黑色的眼泪，已跑得远了。密集的人也登时松垮了下来，有的人大哭，有的人狂笑，有的人站在站台边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往下看。

　　家树在人群散得差不多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凤霞，于是急忙朝站台边跑过去。

　　“凤霞……咦……有德呢？”家树刚反应过来，一低头变便瞥见了下面车轨的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足足拖了有两米远，依稀能辨别出的只有半截胳膊，上面有几只苍蝇打转……凤霞一声不吭，然后就一头栽下去了。家树慌忙把凤霞背在身上，单薄的身体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到人少的地方把她放好。

　　过了半天，凤霞才醒过来。她想哭，却不知道该哭些什么。

　　家树想，他和家霞也饿得没什么力气了，两个孩子都死了，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凤霞干裂的嘴唇微动，像要说话，家树便把耳朵凑了过去。

　　“死在家里吧……”

　　于是家树背起凤霞，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