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沟里的槐花缀了一树又一树,暮色夹杂着槐花或浓或淡的香味飘扬在香树村的上空。
“哐唭、哐唭……”戏班子拉开帷幕敲响了锣鼓,喧天的锣鼓声把香树村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扰得心神不定,男人们吃过饭趿着拖鞋便一晃一摇地哼哼呀呀地出了门,女人们不耐烦地催促一边吃饭一边玩耍的娃儿,她们恨不得夺下娃儿们手中的碗筷跟着自家男人赶去香树村的那个大晒谷坝看戏。今晚可是戏班子在香树村的最后一场演出,听说一直没露过嗓子的团长今晚也会亮一两嗓子。整个戏台被几个大灯泡照得通明,演员们已经准备好行头站在戏台两侧。离演出时间越来越近,台下聚集的一些没出阁的大姑娘和年轻的小媳妇便有些按奈不住了,她们开始站起来东张西望,见戏班子里那个俊朗的武小生始终没有出现,便有几分失落。夜色越来越浓,震耳的锣鼓声停了,鼓板儿开始“哒、哒、哒……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村民们便不再吵闹开始安静下来看戏,就在大家为台上的演员鼓掌叫好的时候,有两个黑影偷偷钻进槐花沟附近的一堆麦草垛里。
“武哥哥,你再往里挤挤!”
“嗯!”
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在麦草垛里不断地向前挤压拍打,麦草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最后“哗啦”一声,麦草垛倒了,倒下的麦杆儿刚好把两个人的腿和脚严严实实盖住了。
“倒就倒了,别去弄它了!”
“嗯!”
“武哥哥,明天戏班子真的就要走了?”
“嗯!得走了!”
“你走了我可咋办?”
“其实我也舍不得走,但没有办法,团长要大家回去,戏班子已经出来半年多了,前两天团长接到个消息,说县里要成立个戏剧团,团长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他要急着赶回去和文化馆的人商议这事。”
“那团长一个人回去不就得了?干嘛非要把你们一起叫回去哩?”
“团长说县里要举办个什么大型文艺汇演,听说外国人都要去观看,县长点名要听我唱那出《柳荫记》,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全剧团的人这次都得跟着团长一道回去。”
“武哥哥的戏唱得好,凤儿也爱听你唱戏。”
“那我再给你唱两句?”
“嗯!”
“远山叠翠如含笑,春水绿波映小桥,绿荫深处闻啼鸟,柳丝儿不住随风飘……”
武小生憋着嗓子唱着唱着,凤儿的眼泪就“吧哒、吧哒”流了出来,落在武小生的臂弯里,武小生把凤儿的头揽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怎么了?凤儿!”
“武哥哥走了,凤儿以后就再也听不到武哥哥唱戏了!”
“凤儿!要不你和我们戏班子一起走吧,团长也说过你是个唱戏的料。”
“我可不能走,我哥老大不小了,我爸和我妈着急得很,他们还等着给我哥娶媳妇哩。”
“你哥取媳妇与你有什么关系?”
凤儿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武小生把凤儿搂在怀里,关切地问到:“凤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
“那你为什么又哭了?”
“没——没啥!”
“真没啥?”
“嗯,真没啥!”
“凤儿,你爸妈知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我不敢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爸那人,如果他知道我和你来往,不砸了你们戏班子才怪哩!他从来就看不起唱戏的,他说唱戏的就跟婊子没啥两样。”
“怪不得你爸见到我们戏班子的人,脸上总是阴得快挤出水来。你爸也太封建太偏激了,都什么年月了,演戏的又怎么了?我们不偷不抢,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吃饭,现在国家不也在提倡搞好人民的文化娱乐生活,就不知道你爸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凤儿情知自己说露了嘴,便一个劲地对武小生道歉,说:“对不起,武哥哥,我爸——我爸他就是那样的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我没往心里去!
“那就好!”
“凤儿,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这村子太落后、太闭塞了。”
“凤儿巴望不得能跟着你们一起走,可凤儿不能,我若是走了,我爸妈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
“凤儿,你是不是不喜欢武哥哥了?”
“凤儿稀罕着武哥哥,可这都是咱的命,就像武哥哥属于戏团,属于大县城,凤儿只属于这槐花沟——这香树村一样。”
“那我干脆也不走了,就留在你们香树村,天天陪着你,唱戏给你听!”
“不,不行!你得走!”
“为什么?”
“因为武哥哥的根不在香树村,它在舞台上。”
“不,我不走!”
“你得走!”
“我就不走!”
“你得走,县长还要听你唱戏哩!你一定得走……!”
凤儿急得哭了起来,她的拳头像雨点一样不停地敲打在武小生的胸口上。武小生心痛地握住凤儿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一边亲吻一边喃喃地说:“好!好好好!我走,我走,只要咱的凤儿不哭,叫我做什么都行……。”
麦草垛里隐隐约约传来麦杆与麦杆之间相互挤压磨擦的“沙沙”声,后来就是两个人急促而又粗大的喘息声。
月亮出来了,它刚露出半张脸,又羞羞答答地躲进了云层。凤儿和武小生在戏散场后才一前一后从麦草垛里钻出来,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夜幕里。
2
凤儿回到家的时候,王翠花已经坐在灶台旁边的石凳上往灶膛里添柴禾,她看到凤儿红肿的眼睛便皱着眉头关切地问到:“凤儿,你这丫头是咋的了?眼睛红得跟桃似的?”
“妈,我没啥,先前在看戏的时候,可能风把槐花粉吹进眼睛里了,我用手揉了揉,它就肿了。”
“快去拿水洗洗,明天人家就要来,可别让人家以为咱家闺女的眼睛有啥毛病。”
“妈,我不想嫁人!”
“傻闺女,难不成你想赖在家里当老姑娘啊?”
“我就想待在家里一辈子侍候妈!”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哩?别有一出没一出的了,你不嫁咋行哩,你爸还指望着彩礼给你哥取媳妇呢!”
凤儿没有出声了,她噙着头在锅里舀了一桶温热的水提着往猪栏里走,她正打算解衣服冲凉,就觉得有股酸水直往喉咙处涌,她实在憋不住,便扒在猪栏上“哇哇”往外呕,直到呕得两眼发花才慢慢缓了过来。凤儿直起身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既高兴又紧张。
早晨,天还没大亮,两只喜鹊就落在凤儿家的那棵杜仲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凤儿刚想用被子捂耳朵,王翠花就在灶房里催促到:“凤儿,凤儿啊!快起来叨持叨持,别老睡着,过会儿人家张婶就要带他侄儿过来了。”
凤儿应了一声,极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她洗漱完后,见两只喜鹊还在杜仲树上上蹦下跳地叫个不停,便拿起房檐下的凉衣杆去撵它们。王翠花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阻止。
“你这丫头是不是中啥邪了?喜鹊可是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鸟,它们身上沾满了喜气哩,你赶它们做咋?”
“它们老叫,吵得我心烦!”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连喜鹊都赶来凑热闹了,你心烦个啥?”
凤儿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心烦,她只是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走了魂似的。
王翠花见凤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便小声嘀咕着不好气地转身回了灶房。凤儿扔下凉衣杆踮着脚看了看村里的那个晒谷坝,戏班子的帐篷已经拆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晒谷坝和那条通往村口的羊肠小路。被村里人踩得发白的小路静静地从晒谷坝向村外延伸着,凤儿知道武小生就是顺着那条山路走远的,而且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和戏班子的人一起走出了香树村,他已经看不到槐花沟里那一树一树的槐花,也闻不到那一树一树的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