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求之不得地随她们去了。我坐在一张软皮靠椅上,一边同她们聊天,一边看彩电里播放的电视剧。我并没有很认真地欣赏剧情,只是感觉画面在不停地切换,一会儿是很孤独的一个人,一会儿又是吵吵嚷嚷的一大群人,有时候会响起一段忧伤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电视剧已经放完了一集,片尾主题曲在缓缓地响起:
少了爸爸只有半个家,
少了妈妈我呀好害怕……
就在这时,何玲忽然拿起摇控器,换了另外一个正播放飘柔洗发水广告的频道。“我不喜欢听这首歌的。”她说,神情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的妈妈早就同她的爸爸离婚了,因为她妈妈一不小心生了四朵金花。她的两个姐姐已经成家了,妹妹正在一家电脑培训部学电脑。她妈妈在汉宜路又找了一个男人,每天都在太平洋友谊商城后面菜场里卖一些小菜。我偶然有一次见过她的妈妈,那是一个容貌挺善良的老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布满皱纹的脸。我很害怕见到她妈妈,当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她的时候,她似乎显得很难受,眉毛凝得紧紧地追问道:“为什么呀?”但随后她又自我回答说:“我妈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这一点我当然认同,甚至很想对她说,她将来也会是。我没有解释为什么怕见到她妈妈,其实是我有点心虚,这么大年纪和何玲交往总让我有一种引诱少女的负罪感。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当时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幼稚可笑,愚不可及。
三
何玲感冒了。
那是一天晚上,我从刘梅口中得知的。刘梅说:“你的‘林妹妹’病了,你快去看看她吧。”于是,我耐心地等到她们的餐厅打烊后,便迫不及待地进去了。但等我顺着楼梯爬上阁楼的时候,却看到了我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一个陌生的男孩正紧紧地搂着她,亲密得俨然一对小恋人。一见到我,穿一身柔黄色外套的何玲赶紧从对方怀中挣脱出来,脸红得如燃烧的火炉。但她临危不乱,马上就平静下来,装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请我在床沿坐下,递给我一小丫香蕉。“听说你感冒了?”我迟疑半晌后问道。
“嗯。”她点点头。我的问候提醒了她,她咳嗽了两下,接着说道:“好一些了。”
“打针了没有?”
“没有,我最怕打针了,从小就怕。”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
“那,有没有买感冒片呢?”我接着问。
“买了呀,我刚才就吞过两片。”
“这还差不多。”我点着头说,像一个称职的父亲。我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一面又为刚才不小心看到的一幕而刺痛难受。那个男孩此刻正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眼睛瞅着自己的手指甲。
“他以前是我们餐厅的一名厨师,现在到别处上班去了。”她向我解释道,言下之意似乎想告诉我,他们只是兄妹关系。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该说些什么,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又坐了一会儿后,我便起身向她告辞了。后来,我从刘梅那里知道那个男孩叫易冬,已经与她交往两三个月了。“这怕什么,爱情面前公平竞争!”她鼓励我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很担心她的病情,就像这病得在我身上一样。两天后,我又过去看她。她坐在餐厅里的一张桌旁,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晚间厅内的灯光将她映衬得很青春。“你好些了吗?”我柔声问她。
“本来是要好了的,昨天晚上我们出去逛夜市,又吹了一口风。”她抿抿嘴唇低声答道。她抿嘴唇的样子很令人着迷,嘴唇被她抿得非常红润,像饱含甜汁的樱桃。
“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我忽然命令道。
她乖乖地伸出娇小红润的手来,我疼惜地捉住它,手心很热,微微有些汗水。“你的烧还没有退。”我像个医生般告诉她。
“是的。”她摸摸自己的额头说,“头到现在还有点晕。”
在她将被我握住的手抽回去的瞬间,我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一小块伤疤。“这是怎么回事?”我奇怪地问。
“是易冬用烟头烫的,他说要我永远记住他。”
我顿时感觉到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个伤疤在她柔嫩的手腕上是那么地显眼而不协调。我不知道当易冬烫她的时候,她是否流过泪。也许她真的会忘不了他,一辈子。而自己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没有勇气表达爱情的胆小鬼。没有人会永远记住一个胆小鬼。
时间不早了,她和她的同事们要上阁楼休息了,我却迟迟不愿离去。就在此时,忽听刘梅微微含笑地望着何玲说:“再过两天就是易冬的生日了,你要趁早准备一点小礼物啊。”何玲点点头,巴眨着眼皮说:“当然了,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梅姐你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肠胃缩得紧紧的,颤抖着嘴唇问道:“你可不可以不要买礼物给他呢?”
何玲低下头去,用衣领遮住她的整张脸,默默地不发一语,她温柔的长发自然而然地垂在桌上,像一片蓬松的轻云。刘梅忽然转过脸来极有深意地望我一眼,“噗哧”一笑道:“看来张斌哥哥爱上我们的小玲妹妹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心底莫名其妙地又泛起一丝温柔来。我又看了何玲一眼,她正将头抬起来,憋红的脸显得有点憨痴,嘴里在呼呼喘着粗气。“好了,我要回宿舍了,你们也要早点休息。”我愣了一会儿后说。
四
冬天就这样悄没声息地走到了尽头,还有几天就是大年除夕了,天气依然冷得可怕,没有谁愿意在这种天气里把脖子伸得很长。那天晚上何玲过来的时候,我正呆在值班室内,当刘梅告诉我何玲过来了时,我还兀自有点不太相信。我急急匆匆地走出门来,一眼就瞥见了她。她正蹲在一堆货物的后面,大概想趁我不小心的时候偷偷吓我一下吧?这个可爱的小动作自然不会将我吓得怎样,除了增添无穷的浪漫。可谁叫我的眼这么尖利呢,结果这个小把戏自然就玩不成了,我很懊恼自己发现她太早。她缓缓站起身来,一身素白使她显得像天使一般圣洁。“明天我们就要放假了,春节期间可能会回汉川老家去玩。”她说。
“可不可以就留在武汉过年呢?”我问。
“可能,我在家乡也——不会玩太长时间。如果不是很好玩的话,我初二就会过来的,到时候就能来看你了。”
“谢谢!”我由衷地说,心底涌起阵阵温暖。
“不过,我明年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上班了……我大姐在武昌,她要我明年去彭刘杨路她的发廊里帮忙,她请的小工少,有点忙不过来。”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幽幽地说,仿佛在作最后的诀别。
这就意味着,我明年很难再看到她的身影了;而明年,我也很可能被调往其他地方工作,不会那么轻易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可是,我对她的感情呢?难道幼小的蓓蕾就这样悄悄被掐死了吗?不知道。未来不可预知。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忽然想要轻轻亲一口她的嘴唇,和她作最后的吻别,但实际上,我没有。直到最后她们将要离去的时候,我才试着大着胆子将她拉到墙的一角。
“你要干什么?”她好像有点生气,但她发出来的声音很轻。
“我……我爱你!”我迟疑了半晌,终于结结巴巴地说出压抑在心里好久的话。
她禁不住浑身一颤,绯红色绒线衣裹着的身体在黑暗处像刺猬那样抖动了两下,迟迟没有吭声。
“怎么了,你不愿意?”我问。
“我不好回答。”她说。她的身体停止抖动,渐渐地变成了一尊石膏像,一动也不动。
“是不是,你心里已经有了易冬,就再也容不下我了?”我温柔地问,尽量抑制住内心的痛楚。
“不是。易冬昨天回四川老家了,分别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抱头痛哭,那种情景真的很让我难忘。但,这并不是说我和他有些什么,他只是比较了解我,我们之间更多的是兄妹之情。而且,他明年还不知会不会再来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