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遗忘的方式

遗忘的方式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01   阅读:

  
  这一刻。背上扛着仪器的三木洛,汗流浃背,远远地跟在骑着骡子的传教士身后。
  
  4
  刚下过一场雨,父亲赶着牛走在前面,格利扛着犁跟在后面。站在坡地边,格利理所当然地独自套犁赶牛,向前开垦。但是,渐渐地,这种单调重复的来回劳作被刺眼的空虚所代替。最终他不得不求助于蹲在一旁的父亲。昨天晚上,格利在仓房里选择要下种的种子,盘算着要种豌豆还是苦荞。有个关于豌豆、养和麦子发生争执的故事。在争吵中,麦子气鼓鼓地使劲捏了一下荞的头。荞很疼,飞脚踢在麦子的肚子上,把麦子的肚子踢破了。从此以后,荞子就变成了尖三角形,而麦子,成熟后肚子总是炸开着。这让他不由地联想起又黑又瘦的三木洛,想起他俩之间暗里为利娜展开的较量,但是持续时间很短。正在那时,三木洛刚好趴在一条溪流边喝水,探进水里的上半身被河水浸透了。在随后的很多年里,三木洛扛着古怪的仪器跟随着传教士,踏遍了方圆数百里的山林和河谷。传教士随身携带的《圣经》里,逐渐夹满了精心绘制的地图。那些蜿蜒曲折的线条下,雾一般难以捕捉的白银矿脉弄得他昼夜心神不宁。
  许多事情注定要发生。一个跟着马帮去驮茶叶和盐巴的汉子回来了。路上,他做了个梦,梦中听见木鼓不停地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很奇怪,并深深感到心神不安。在寨门外,他用焦灼的语气将这个梦告诉了格利。格利对他说:你出门后,你家的大梁歪了。他疑问:莫非是我的养子?格利点了点头。又一个黄昏时分,汉子挥动一柄寒光迸射的长刀,破风般砍下那颗绽放出三月春光的头颅。人头供在木鼓房里,羞愤不安的妇人披散着头发逃进深山。接着,骤然翻山而来的暴雨将山谷变成了池塘。
  那个身为族长、皱纹日渐增多的父亲,在寨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嘟囔着:“神啊,可别太宠爱过于年轻的人呀,可别再让他看见只有魔巴才能洞察的东西。”
  格利的眼眶陡然陷下去了,看起来既像是幽潭深不可测,又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光。在他经过的地方,鸟群以噤口不鸣来显示他的存在。
  
  5
  夜里,克陵梦见天空中飘着细雨,自己骑着麂子穿越一座座山林,疾速落下的蹄印在草丛间变成银光闪闪的石头。公鸡开始叫起来,克陵睁开眼睛,还能看见梦里的幸福一点点从心口溢出来,泛着油亮的光泽。黎明前,有人曾经使劲地敲过他的门。声音惊醒了他。他翻身起来,没有出声,在床头的木柱上抽出长刀,然后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后来,那人走了,克陵放下长刀,悄然开门。一把弩箭被放在昏暗的木板上,那是三木洛心爱的武器。克陵看见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寨门外。就只剩下克陵一个人在黑暗里叫着那个名字:三木洛。
  他们在年幼时共同举行过一次螺蛳判。他们暗中鼓劲,恨不得跺脚,为隐秘的目的祈祷。螺蛳判的结果终究不为人知。不要追问克陵,别因为他一心想成为魔巴,在当时就能无所不知。他抬头时,看见格利和利娜已经跑远。利娜在草地上跳着舞蹈,格利敲响想象中的木鼓,他们在这个野花竞放的日子里,天真地享受着无所畏惧的欢乐。坐靠在寨门柱上三木洛叹息着翻转身子,干脆睡在地上,一根白鹇的羽毛落在头上。青草的气味随着细风低低飘来,预示着将有一场柔软的雨。最初的雨下来,又被吹散,螺蛳变得活泼,铁锅里的清水波纹荡漾,真相却显示在人毫无防备之下,水面倏然平静的那一瞬间:属于三木洛的那只螺蛳后发先至。雨水并无悬念地越下越大,潮湿就像痛苦,紧贴在独自离开的克陵身上。他一边走,一边脱光了衣服。远处,头戴花环的利娜在往回跑,身后追着格利。没有谁想起,三木洛还睡在泥水里。有一段时间,三木洛继续和克陵在一起玩耍。直到有一天,三木洛对克陵想当魔巴的愿望表示出不以为然来。对于三木洛来说,一种新的生活即将开始。高耸的图腾远不如寨门外的花开花落令他心潮起伏,
  那是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黎明,已经过去十年了,可以将它理解为一个预兆:火塘还在燃着,黎明已经显现。但克陵还是忘记不了三木洛。“由艾热涌热壤,由艾郎涌朗斯尼,阿赛阿觉!”克陵每每这样念叨。
  
  6
  花椒树长高了,三个小孩蹲在树下,用石头将叶子捣出汁水,灌进小鸟的口中。另一个灵巧如猴子的顽童,蹬在手臂粗的枝干上,去摘长在最上面的嫩叶。格利赶着牛过来,大叫了一声,顽童朝后仰,滚跌下来,却是十分开心。多年后,当寨子重建时,花椒树并没有死去。
  这天中午,格利牵着牛去河边饮水,抬头看见白鹇在风中飞过稻田,而天空里的云则纷纷涌向山的另一面。他突然有了一种念头,要追随着风到远方的远方去看看。他把牛赶回寨子,关好木栅栏门,在角落里翻出被蜘蛛网封住的背箩,将米和盐巴放进去。要独自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光用坐在火塘边的时间来考虑是不够的,所以格利等来了知道道路源头的马帮。把货物驮在马背上,将马排成一行,然后是披着蓑衣的马倌头,身后是马倌,最后面是背着萝筐的格利。走过漫长的山路,踏碎无数落叶,马帮朝发暮歇,饱经烈日、狂风、霜冻、干渴和风雨之后,终于进入一条蹄印累累的石板路。有人说,前面就是个镇子。格利问,什么是镇子?说话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远一点,再远一点。
  马匹停下,马倌和货物纷纷倒在驿站院子的泥土上。要等到马倌吃饱喝足,马槽添好草料,饮足了水以后,格利才能歪倒在草堆上吃东西。
  从那天起,格利的颌下就生出了浓密的胡子,同时养成了缄口不言的习惯。当他从中尝到自由的甜头后,很是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那些人总是说着难懂的话,满嘴的烟味和口臭,散发出很多的火气和焦虑,让空气沉重。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双眼睛在上面盯着,不知道在任何事情变化之前,就会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指点。只有缄口不言的人,才能看到那张在黑暗中显示的脸,比如树木、石头的神秘形状,还有昆虫若隐若现的叫声,而这些,在不信神灵的眼中就看不见了。下雨时,格利就蜷缩在厚重的蓑衣里,像居住在洞穴里,闪电是天空中掉下来的火把,让他无意中瞥见雷声滚过树林,准确地劈倒那棵体内长满虫子的树。
  开口,只能吟唱自然的名,吟唱神灵的名,吟唱祖先的名。
  
  7
  长得黝黑壮实的小伙来得越来越勤。他一脸严肃地坐在火塘边,手里把玩着那把暗金色的木梳子,等着利娜出来给他烧茶。利娜不喜欢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她把新做成的筒裙放在床上,走到窗子边,看着,然后爬到窗子外面,蹲在花椒树下。最后小伙还是来到她的身边,陪她看树上慢慢爬行的甲虫。树叶散发着淡绿色的清香,使她柔软,再也不想回避下去。就是在那个时候,格利已经离开马帮,走进寨门。
  经过流浪,格利彻底丧失了做梦的能力,整夜瞪着眼睛。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密集,各自伸向不同的远方,可是他能看懂的越来越少,只知道前方的树木越来越稀少,武器越来越密集。夜幕下,警惕着接近火堆的人,或形只影单,或三五成群,有商人、远行客、流浪汉、逃亡者、拦路抢劫的惯匪、饥肠辘辘的乞讨人,尘土蒙蔽了他们暗淡的面孔,一律模糊难辨,像一群被追赶得精疲力竭的走兽。他们勉强相互交谈,总是提到战争、杀戮、荒芜、死亡、干旱、歉收、暴动和流血。格利竖着耳朵,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这些令人不安的名词,足够让他失眠很多日子。然后,他又一遍遍用拳头敲打脑袋,妄图将它们从里面驱赶出去,就像在山里用石块追打野兽一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无知无觉,昏睡过去。某一天,格利在断墙后醒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他感觉自己甩掉了一个重负,并因为突然想起了家乡,心情变得快乐而轻松。他转身回家。尘土遮蔽天空,大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和胡须,使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魔巴,行人纷纷远避。当明亮的阳光把映进眼底,将山山水水照得清清楚楚时,格利不用再闭目聆听内心的声音。树上掉下的树叶不过是一次新的回归,横挡在路面上的石头,只会为一双回头的脚自动移开,仅此而已。从格利上路回家的那天起,他就彻底地忘记了身后的世界。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土地上,十万朵葵花将一夜间开放,像燃烧的烈焰,照亮破旧的河山。格利,就像一只低低飞翔的萤火虫,被黑夜涂满身体,只亮着贫瘠的梦。
  审核编辑:黄尘刀客   精华:黄尘刀客

上一篇: 《 亲爱的,那只是一场梦

下一篇: 《 旧时栀子开,奈何染尘埃

【编者按】 管理组   黄尘刀客:
小说描写的一切犹如来自古老的岩画,苍凉遥远面目不清充满原始气息,却感觉强烈扑面而来。浓郁的阿佤风情,冷峻的现代笔触,带着对天地自然无比的敬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倾诉。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8

  • 欧阳梦儿

    纹银五亿俩,两把刀我全要了!

    2014-03-02

    回复

  • 夫巴东

    还是很完美。

    2014-03-01

    回复

  • 东方玉洁

    你们都是刀客,确实有些渊源,你的毫不吝惜的夸赞,岂不是内心一点骄傲在张扬的绽放?
    小说的故事很是新奇,单就这种的近乎原始的仪式风俗,便足以引人入胜了。出门谢谢需要时间与金钱,看看这介绍,倒不比眼见的差。

    2014-03-01

    回复

  • 黄尘刀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一定的,但近帅者一定会帅,比如说这个老家伙,由于经常和我在一起,居然变得这么帅了。

    2014-03-0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