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下雨,寨子的水缸在清晨砰然裂开。族长不说话,心里有一团火,担心张嘴就喷出来。他想要满山满坡的树,想要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魔巴病得卧床不起,吐出的痰在火塘里散出焦臭的味道,充满整间屋子。他满脸暗红,不知是难为情还是气愤。他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然后说,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面的祖先们都不开口说话了。族长和魔巴在午后的地面上,看到有无数只折断了翅膀、落满灰土的蝴蝶。他们这时才醒悟过来,大地即将隆隆作响,树木震荡摇晃,屋顶甩尽了茅草,柱子悉数倾覆。两人面面相觑,为预见而头晕目眩,仆倒在地。
11
当三木洛从泥水里醒来时,他就开始了遗忘。最先遗忘的是眼前刚发生过的事情。接着是一年来的经历,然后是去年去过的地方,大声叫唤着他的亲人们。只有童年的玩伴太亲密,利娜、格利和克陵,经常晃动在眼前,暂时还认得。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和克陵在一起,因而,对动物、山林都记忆清楚。三木洛更偏爱山林,因为它们连绵不绝,在巍然耸立的石崖上绘满了赭红色的图案,他们会动,会说话,是红色的灵魂。树上的藤蔓总是那么柔软清凉,常常挂着微风,并把他抱起来藏进幽暗的洞穴里。他不时地在夜里走出寨门,跟随着月光在山间将麂子追得漫山奔跑。所有人都用手拉扯三木洛的脚步,不让他在夜里游走。但一有人把他放在床上,三木洛就生病。只有魔巴看出他内心深处有显露出的洞穴,不禁脑门上渗出了汗。他被绑在一棵大树上,野猫借乌云挡住月光时跑来,咬断绳子。他还试图踏着水面过河,一头栽进水里,才猛然清醒,将目光投向那些长满青苔的岩石。而这一次之后,他完全忘记了村寨的存在,只为克陵一人留下心爱的弩箭,孤身远行他乡。
三木洛遇上了西方来的传教士。他跟着传教士爬山涉水,背上扛着那些古怪的仪器。在烛光里,他看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在纸上爬行,慢慢地扩散开来。这类举动受到人们的唾弃,并被嗖嗖作响的弩箭追赶,以此作为惩罚。但是这种打击并不像射猎那么有效,反倒成了很好的借口,三木洛乘机可以要求避开所有的村寨,时常藏匿在洞穴里。他向传教士要了一张纸,在上面画月亮升起,被照亮的云朵,鸟在缓慢地游动。那个黄头发的传教士看了,惊呼:上帝啊,谁才是野蛮人?这时,三木洛捉到一只萤火虫,放在干涸的掌心。萤火虫极其微小,光芒越来越亮,然后传教士眯起眼睛也看不见他。他们俩一道吃树叶和虫子,在太阳下赶路,在小溪里喝水,在大树和巨石寻找荫凉和睡眠。天越来越热,伏在岩石上的蜥蜴伸出又细又长的舌头,兴云吐雾。出生在下雪的城市里的传教士被老鼠咬了一口,躺在泥地上,即将死去。三木洛把疲惫的骡子赶进树林,然后纵身跳进河里,随波逐流。有一天,他爬上岸,对着一座新建的寨子说:
“我回来了!”
他一头栽倒在寨门前的土地上,大雨下来。谁也听不懂睡着泥泞中的这个人说些什么,但这不重要。他已经想起了最初的自己。他已经进入记忆中,去寻找自己失落的东西了。
12
他们被大地和天空养育。那时候,他们比所有的生灵还要小,身体里充弥着希望、纯真、热情、好强、茁壮。三木洛、格利、依娜和克陵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棵树庙,谦虚而饱满地生长在阳光下,对风雨、寒冷的经验毫无记忆。他们只知道未来藏在魔巴吟唱的古歌里。蹲在火塘边的烟雾后面,听魔巴说,神灵隐身于石头、树木和河水之中,人、鸟、兽、鱼之间互通消息,甚至彼此照顾。他们因此倍受鼓舞,咯咯地笑着,手舞足蹈。在崇山之中,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族长主持着盛大的祭祀仪式,魔巴念动咒语,保佑氏族出征得胜,跃跃欲试的武士躬身疾行,奔赴远方。整幅鲜活的画面从梦境中植入他们的体内。当白天的游戏进入一丝不苟的模仿时,这些传说就活泼成了生命。
三木洛,再来一个野鸡过箐!格利对三木洛喊道。依娜用手举起一根树枝,踮起脚尖站在栅栏前,她虽然代表月亮,但脸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特别好看。
大人们都赶着牛去田里了,寨子里只剩下小孩。格利把他们召集在一起,他父亲是族长,也许就为了尽早掌握未来某个时间可能用得上的技巧,他按个人的喜好制定出每个人的角色,让大家操练象征着出征狩猎的祭祀仪式。
手都举酸了。胖子克陵说,却仍然高高举着双手,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三木洛伏着身子,从两腿之间的空隙倒着往后瞅,看见胖子确实显得比想象中的强壮高大,仿佛双手已经托住了天上的云彩,又仿佛一座山压住了大地,圆睁的双眼对着寨门外树林茂密的山岗。而这瞬间,头插羽毛的格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娜的脸。回想起来,三木洛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当时是那么的瘦小。因为毫不起眼,注定他的角色不是一条待剽杀的牛,就是一个蹦来跳去的小武士。别的人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角色,特别是胖嘟嘟裹进黑衣袍里的克陵,即便满脸汗水,都一动不动,因为他从小就想做个精通法术的魔巴。
三木洛蹲在地上,地面反射的热气像灌木丛一样冒上来,昏昏恍惚。他突然被格利踢了一脚,马上忘记了刚才的梦境。格利叫喊着:三木洛,再来一个野鸡过箐!他欠起身子,狠狠地跳出去。但是依娜不高兴了,扔下手里的树枝,焦躁地连声叫喊:不玩了,克陵,你也不玩了,他还踢三木洛了。
童年有很多面孔,有些永远是完美的。但随后时间开始变化得更快了,最后像刮过一阵风,天空尽头露出灰色。每一分钟在回眸者的眼中都显得漏洞百出,布满破旧的哀伤。月光抖落了银色的羽毛回到暮色的黄昏。轻风在道路中间留下了纵横深刻的印迹,凹陷处寸草不生。溪流暴涨成洪水,淹没了一片片的稻田,又消失在土地上。童年的玩伴一去就杳无踪迹,昼夜因为垂垂老朽而掉落一地。村寨的遗址成为传说,变成火塘边的唱词,自言自语。大地上又重新长出了青草。老树被砍伐殆尽,野火过后的山坡上灌木丛生。弩箭、银手镯、木鼓、织布机、长刀和圆镜子,一夜间都飞走了,去寻找各自隐退在时光后面的主人。所有的记忆都化作了星辰,闪动着可疑难辨的微光。那匹耽误了青春才织成的布,匆匆忙忙地裁剪成了少妇的筒裙,顺着四季变换的景致而暗淡,褪色,褴褛,回到最初的状态。
一切都在视野中渐渐消失。
13
太阳升起来。当人们折回来寻找那只粉蝶,只发现枝条上新挂着一个茧。夜露深重,花椒树仿佛刚浇过水,茧也是潮湿的,一滴新鲜的水珠滚向底端,欲坠未坠。有人拍了照,然后就坐在一侧的长凳上,晒太阳、打哈欠、等离去的车。这时候,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是梳理昨天的记忆和储存下的影像。一个人忽然对身边的同伴说起镜头像素的重要性。那年,在静安寺的禅房前,他曾经凭借镜头的高像素,成功地捕捉到子夜昙花盛开的刹那,美丽一览无遗。听者漫不经心,眼光空空地滑过广场,直到尽头,一辆车刚刚停在那儿。售票员出门前多喝了几杯,正躺在车门背后的阴影里酣睡。但没人注意到景色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不仅是因为水珠已经滚落,被风吹走,或者是阳光,让阴影不断地从空旷的广场上消失。悄然发生的事实是,景色无论被多大像素的镜头留在相机里,定格成新版图,其中的山川、河流、人物多么清晰可辨,但更重要的东西已经隐藏。就像这个村寨里的故事,细节模糊,疑点重重,但轶事终究具有暗中引领认识走向本质的寓意。还是没有人自觉,他们将一如既往地无知。
①三木洛、格利、依娜、克陵:佤族语,分别是“看见”、“熊”、“第二个女儿”、“讨嫌”的意思,在文中用做人名。
②魔巴:拉祜语,“巫师,或会念咒的祭司长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