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贵,给我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不听不听,我要听妈妈的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间屋,屋里有个老光棍和小光棍——”
·····
妈妈不辞而别的这些天里,每天我都要站在我家屋门前的山坡坡前,望着远方,望着屋门前正在施工修建的高架的火车桥,这座桥已经修了两年了,爸爸说等桥修好后,就带我去找妈妈。我就这样天天看着这座桥,一直望到地平线的尽头,太阳扑通一声落下去才转过身来。而父亲就在我身后看着我,自从妈妈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每天都是这样,我站在门前望远方,身后有一双眼睛望着我。他叫赵七贵,我有时叫他爸爸,大多时间我叫他七贵,他叫我八贵。
我的家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里其中一座山的斜坡上,盖着三间瓦房,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盖的,据说这是百年前在这大山里我们赵家最辉煌的时期,但近几十年来,深居大山的赵家几辈越过越不济,赵家自有人记事以来,一直是代代单传,村里人丁多的人家都进城务工去了,因为赵家是单传,出门在外就是闯天下,风险很大,所以赵家不学其它人家,赵家只有一条世世代代的祖训——把赵家的香火传下去。传到我父亲这一代大概一定是第七代,所以父亲的大名叫赵七贵,而我呢,自然就成了赵八贵。
为着传香火的最大家族遗训,赵七贵家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几十年里,守着山里的几亩散碎田地生活着,以致于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了,父亲安慰我说他已经干不动重活了,等我长大些了,盖新的,他说我就是赵家最大的希望,也是赵大贵他这一生唯一的功劳,他总算完成了祖辈的嘱托,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让我吃饱了,看着我渐渐长大。
父亲黑坐在门前空地上等我。见我转过身走回来,他的眼里有几份不安,几分做错事的怯懦,更有几分见着我的满意,有时他那样专注地看我的眼睛让我很不习惯,似乎我是他意外得到的一块无价之宝一样。
“蒸洋芋,蒸笆底下有米粥,我给八贵盛去。”
“我要吃洋芋捣团。”
“八贵听话,等八贵长大了,想吃啥就吃啥。”
“我长大了要找妈妈去,七贵,我啥时候能长大啊。”
“是啊,啥时候能长大呀,等爸爸入了土,八贵就长大了。”
“入土是啥意思呢?”
“入土就是死了,像你的爷爷,爷爷的爷爷他们一样。”
“是山那边那几个坟包包吗,那里面住着我们赵家的大贵二贵三贵四贵五贵还有六贵他们?”
“是啊。”
“七贵入土,我也要入土,我不想一个人过,我害怕一个人。”
“小孩子不可说这样的话,你还没有完成赵家的任务。”
“什么任务?”
“像你爸爸这样,生下你,你长大了,再生下小九贵,等小九贵长大了,这样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赵七贵,我不是你生的,我是妈妈生的。”
“都一样。”
“不一样,我要我妈妈,我要你给我找妈妈去。”
“八贵,怎么说呢,你那个妈妈呢,其实不是你妈妈。”
“她就是我妈妈。”
“她是爸爸花两万块钱买来的,她是城里人,才刚过二十岁,也还是个孩子,她其实十七岁上就完成了她的任务,因为舍不得你才多留了这几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她要回到她的城里去了,她也要找她的爸爸和妈妈。”
“我也要到城里去。”
“唉,爸爸这一辈子,守着祖训,不进城,快五十了才得的你,八贵你才六岁呀,等你长大了,再进城吧。”
“我啥时候长大呀?”
“等我入土吧。”
“我也要入土。”
“你不能入土,你还没有完成你的任务,对于没有完成自己任务的子孙,赵家的先人也不会要你。”
“那我也要买女人,我要完成任务。”
“你还小,还得等你长大了才行。”
“我已经长大了。”
······
二
每一天,爸爸出门前,总把我带来邻居家,托付给邻居家的傻女人,其实也就是怕我孤单,给我找个伴,邻家有个女人是个勺子,但我不这样认为,她只是傻,据爸爸说,人贩子说的,是丧失记忆形成的智障,意思就是这个女人只保留着在我这个年龄孩子的智商,虽然这个勺子年龄像我妈妈的妈妈,又像是我爸爸的女儿,可她见着人就笑,整天无忧无虑,从来都不知道哭是个什么意思。据爸爸说她也是邻家大叔买来的,爸爸说一分钱一分货,邻家大叔钱不够,图便宜,这个女人只值五千元,来了都五年了,也不生育,据说早些年生过一个孩子,被人贩子拐了,不顾一切离了家,发了疯地到处找她的孩子,孩子没找到,自己却勺了,丧失了记忆,四处流浪,人贩子见她性情只是像个小孩子,就动了念。
虽说是个傻子,可人很干净,会做饭会打扫屋子,还喜欢小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也有她的好处,我的妈妈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回家去,而她却成了邻家大叔的屋里人了,邻家大叔有时还得意洋洋地对我爸爸说:我的这个勺婆姨,便宜是便宜,实惠啊。爸爸附和着说:勺婆姨其实也不勺,就是个智力差些,虽然不生育,小孩子一样,也是个宝贝呀,在这死沉沉的大山里,留在你家里,这就是个填房,也不冷清了,我赵七贵只能一生孤苦伶丁,只是可怜我这个儿子了,我都害怕我活不到看着赵八贵长大呀,但不管怎么说我老赵也算续上这个香火了,对得起赵家的先人了。
赵七贵和邻家大叔他们一会儿看看傻子,一会儿看看我,然后他们各自都得到了很大地安慰,呵呵呵呵呵笑上一气,当然我和他的勺婆姨也跟着笑。
我四岁,傻子三十多岁,可爸爸说,在智力上我算是傻子的哥哥,要我不要欺负傻子,傻子在其它方面完全可以做我妈妈,要我按傻子的意思做。
自从妈妈走后,白天爸爸就把我和傻子放一块儿。傻子见着我很高兴,但她也像爸爸那样一直盯着我看,她是正对着我看,爸爸一般会含蓄些,在背后盯着我看,他怕这样看令我不舒服,勺子却不管这些,她坐在我对面看,笑着看,我说:“你看啥呢?”
“看你。”
“我有啥好看的。”
“好看。”
“不准看。”
她低下头,却把眼睛向上看。
“不准你看。”
她又低下头,哈哈一笑后,又快速偷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吃吃地笑。
“我要喝水。”
“嗯,水。”傻女人很麻利地把水倒碗里递给了我。
“你把头转过去。”
“嘿嘿嘿嘿......”
“那转过来吧,我和你说说话。”
“说话?”
“说说妈妈。”
“妈妈?”
“你有妈妈吗?”
“妈妈,哈哈哈哈。”
“我给你讲我妈妈的故事吧。”
“妈妈的故事,好的呀好的呀。”
“我的妈妈是爸爸花两万块钱买来的,你也是买来的,你只值五千块钱,我妈妈可是值两万块呢,爸爸说我的妈妈刚来的时候才十五岁,她是被人贩子带过来的,赵七贵对人贩子说,不行不行,太小了,他不要。人贩子说那一万块的订金可不退。七贵他心疼那一万块钱,就说先留下吧。”
“五千块钱有多少?这么多吗?”傻婆姨张开两膊,我把她的胳膊拉了下去,用自己的手比了一个小圈子,指了指她,然后自己比了一个大圈子,对她说:
“我妈妈是这个,两万块的。”我又问她,“你刚来的时候,哭吗?”
“哭,哭是个意思?”
“就是这样,啊呜——啊”
“呵呵呵呵,有意思。”
“你连哭都不会,我妈妈就会哭。”我继续向傻子说:
“我爸爸送她走的那会,是上上个月吧的事了,她一会儿抱着我哭,一会儿拉着爸爸的手哭,脸都被眼泪洗过了,她的眼睛都红得张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