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细长的公路上行驶。路不平坦,车子不停地颠簸着。她在颠簸中上下跳跃着。她想不到要咒骂和抱怨这个坎坷的道路,或者这个只顾自己而开得飞快的司机。她觉得随着路的不平而上下颠簸是理所应当的,就像遇见一个相貌丑陋的人,并不应该骂他为什么如此丑陋一样。车子颠簸的时候,她手里的东西似乎要飞出去。她把它捏得紧紧的,因为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这个东西。她不时地看看车里人的其他人。别的人手都空着,自然下垂,或者放在最有说服力的地方;行李比较沉重,放在行李架上,没有人像她一样把一个手提袋双手捂着。
前天,她就是从这个路来的,和今天反向,手也没闲着,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大红灯笼。她感觉灯笼里的蜡烛似乎被人偷偷地点燃了,发出幸福的光芒,把她的旅程照得红彤彤的。虽然女儿接住灯笼的时候说,娘,以后再也不要送灯笼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一个灯笼。但是,她觉得,灯笼一路上显现出来的明亮的红颜色是不能被否认的。现在,她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平原,辽阔的田野,偶尔有几棵树或者电线杆,鹤立鸡群,而大片大片的碧绿的麦田,连在一起,像一只巨大的绿鸟,展开翅膀飞翔。遇到村庄城镇,都是像过电影一样,移动着,变幻着。这些村子和女儿进城那时候不一样了,有了巨大变化。世界总在不停地变幻之中。如果现在是深秋,就不会有麦田,而是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它们挺着身子,个个都像孕妇。那个绿色的柔软的化纤手提袋就在她的腹部的位置,进站的时候,她把它塞进自己的衣襟下,像腹部隆起的孕妇。过安检的时候,有个姑娘拿一个东西在腹部晃来晃去,把她惊得一身冷汗,要是查出来,那就把人丢到城市了。农村人脸皮薄。危险物品请勿带上车!汽车站的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但是,好在那个安检是样子货。她终于蒙混过关,没有被查出来。
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七十多岁,哪里还能当孕妇。自己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孕妇,生过孩子。但是,结婚头三年都不生育,像一块大石头,种不出庄稼,公婆很着急。别人说,不要急,先抱养一个,后面就都接着来了。她自己也知道,母鸡不下蛋,在鸡窝里放一枚“引蛋”,后面的鸡蛋就源源不断。还是真的,她抱养了一个女儿,后面果然生了好几个。遗憾的是,都是女孩子。她为有个儿子,就一直生。肚子就像田里的玉米,大了一茬又茬,孩子生了一河滩孩子,最后终于生了个儿子,也就此打住。她现在想起来,好惭愧。不是因为生女孩子多,而是觉得那些年没有啥喂养孩子,让他们从小受饥饿,破衣烂衫,像猪狗一样养大。而现在农村的日子才好起来,不为吃饭发愁了,孩子们却都离开了家。
大过年的,这是进城走亲戚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和自己的大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主动和她搭讪。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捏在手里放在腹部的那个东西上,半天没反应过来。姨,您老八成是进城给外孙子送灯笼了吧?那女的又问了一遍,并且侧过身子看着她的脸。她这才反应过来,说是的,我到大女儿那里去,其实不是给外孙子送灯笼,而是给外重孙子送灯笼。那小子长得虎头虎脑,才几个月,还不会挑灯笼呢。那女的笑了,说你这老人家呀,这么爱重孙子,哈哈!
这女人热情和随,有一种亲近感,也是路途上唯一和他说话的人,她觉得她是和自己的姑娘一样从农村到城里的人,虽然说着电视和广播里的普通话,但后音中有着一股子牛尾巴的味道。也是因为这个味道,她在愿意和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说话,毕竟旅途寂寞,需要排遣。但是,太过于亲热的陌生人,还是要提防的。这是经验告诉自己的。而且,她似乎觉得这个女人刚上来的时候,并不坐在自己的身边,是中途换过来的。和她说话要小心!她也提醒自己,要小心,特别是她现在手提袋里有这个东西,更不要让别人知道。
女儿在城里是做什么的?一定不是一般人吧?这女人又开始问她。女儿也确实不是一般人,在单位是一名科长,虽然这科长当老了也没有得到再提拔,也算是当官的,不是一般老百姓。这话不能告诉那女人,但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更引起别人怀疑。于是,她就说,唉,女儿什么也不是,一般工人而已。
我不信!你这老太太还口紧,你女儿一定是干大事的。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女儿和姑爷领你吃大餐没有?这话问到她的病根子上。她想说女儿领我吃家常小吃,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实情是不能告诉陌生人的,免得被她打主意。
那天,女儿领她和一家人上街吃饭。看着一街两行的饭馆,女儿问她,娘,你想吃点啥?她说,随便吃点啥。女儿说,娘,看你说的,你多年不到城里来,既然来了,就要吃点好的,不能随便的。她说,不管吃啥都行,不要太破费。一家人走进一个高档饭店。这店很大很气派,像皇宫一般,大红宫灯高挂,到处是规规矩矩的身穿古装的姑娘,个个像皇上的贴身丫鬟。她觉得这是演戏的地方。不过女儿说是来吃饭的,也许这就是城里人吃山珍海味的去处。
她到城里来之前,村里人都说,你到城里,大女儿一定会请你到高档酒店吃山珍海味,说不定还请你吃西餐呢,西餐不能用筷子,要用叉和刀子呢。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吃过山珍海味,也没吃吃过西餐,现在生活好了,吃一下也没啥,吃一下也就知道了,免得一辈子只听人说山珍海味,只听人说吃西餐用叉子和刀子,到底没见识过,只知道拿刀子和叉子干活,不知道还能拿它吃饭。
女儿点的菜,让她始料不及,全是农家小吃。原来这里只卖小吃。她心里说,就是个家常小吃,何必弄这么大世事。第一个是菜疙瘩,第二个是搅团,第三个是凉皮,第四个是玉米面发糕……全是她在家里经常吃的那些饭食。女儿为什么要给我吃这个?难道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吃吗?而且吃得肠胃都不好了,她心里暗想。特别是那个发糕,年轻时候吃那东西落下个毛病,现在一想起来都胃里反酸。胃里泛酸的时候,她就吃“胃舒平”,一辈子把那个东西吃了几架子车。她家的地里头,每一撅头挖不出金子,却能挖出两个“胃舒平”的白色的小塑料瓶子。
她对那女人说,是呀,女儿领我吃了今辈子没有吃过的东西,山珍海味,还有西餐,皇上吃的东西,我天天吃,把我高兴得都不想回来了。她越说越来劲儿。
女人听了,也没有羡慕,反而拍拍她的肩膀说,老人家,听这话,就知道你是受过可怜的人,苦出身,值得大家狠狠地同情。不过,您老人家不知道,皇上吃的是中餐。
这女的说对了。她和自己的孩子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窗外过电影,她脑子里的往事也在快速回放。被烟熏火燎成黑色的厨房,黑色的灶台,一大锅水烧开了。她把一把面条下在锅里,一根不挨一根。看着孩子们围着锅台眼馋的样子,她很生气地说,都怎么了?真的要吃面条啊?你们看,这够谁吃?她说着,就把面条捞了一碗,递到儿子手里,然后对大女儿说,端玉米糁子来。大女儿从口袋里舀了两碗玉米糁子,她慢慢地均匀地撒到锅里,一会儿锅里的面汤就变稠了,越来越稠。这一顿玉米糁子,儿女们依旧吃得香,似乎忘了面条和弟弟吃面条的得意的样子。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白馍,还能吃上包子!包子的馅儿是豆腐和粉条。包子的个头很大,相当于三个馒头。包子出笼的时候,女儿们可以每人吃一个,但后面就再不能吃了,必须给弟弟留着。
最后上的一道菜是两个硕大的关中大包子。女儿看着包子,回忆起了童年的事情,说她觉得关中大包子是最好吃的,小时候没吃好,所以现在每次见了都流口水。而她看见这东西,脸也成了包子,所有的褶子都集中到她的嘴巴,胃里开始做酸。但是女儿却把一个大包子递到她手里说,娘,你吃吧,这包子可好吃了。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把另外一个给女儿吃。女儿说,娘,我不吃,都是给你买的。也许是女儿的这句话,一家人都不去碰那个非常大的包子。孩子们让她吃这吃那,可她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把这个大包子消灭完就已经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