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和我的掌心都有一颗朱砂痣。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弦歌说,那是前世今生的约定。前世情未了,今生再续缘。
为了最好的相遇,掌心痣为记。
1
一束桃花,一壶酒。
一弯皎月,一个人。
我爬上清华宫大殿的浮雁阁里,望过重重的宫墙,望向最北的那个方向,那熟悉却陌生的情绪被夜色又撩拨了起来,情不自禁的潸然泪下,酒穿肠而过,浇得寸寸打结。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月华似霜。寅时的清华宫,寂寂寥寥,空空落落。白日里的浮华三千,此时此刻都不知散落何处?
我听到有人推开阁楼的门,我知道一定是弦歌。
回头望去,弦歌白底绣着金龙的锦衣上,似染就了霜痕,月光下牵出丝丝惆怅的感觉来,他的眼神深遂,看到我立刻又涌出许多的温润。
他走到我的跟前,伸手拿去我右手里的那束桃花,然后左手冰凉的手指划出我的掌心,掌心紧贴,十指交缠。
他说,瑶儿,嫁给我,做我的皇后。弦歌满眼柔情,一脸的诚恳。
我无法说不,找不到理由拒绝。
我的记忆里,只有弦歌。
岁月流转,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已经在这清华宫里,枕梦宫,是弦歌为我建的,一草一木,一廊一桥都是他亲自挑的,我喜爱桃花,他就在枕梦宫内命人种满桃花,花开易落,花落香逝。他便命那两个形影不离“可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的青衣卫左统领万擎苍和右统领万擎宇,带着博闻强识的大学士李修洁把远在西边西弥国且盛名远播的季舒然“请”到了清华宫。
季舒然是西弥国的神医,不仅术精岐黄,还能制香。三月桃花开,四月桃花落,五月六月他就闭门谢客,一心制香,他制的香不同于民间的香料或进贡来的香料,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香味。弦歌命他为我做的这种香料,叫做“殍梦”。
我轻轻的吸气,香味穿心游戈,恍若落进一个似有却无的梦,透过紫陌红尘,一片片云烟漫漫里,有花香迷离,让人酩酊欲醉,然后心就寂静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患上了迷症。经常半夜里爬到很高的地方,遥望着北方,每次望向最北的地方,心就会窒息般的难受,然后仿佛听见我的心悄然碎裂的声音,碎成一地的月光,我落泪。
季舒然说,此症,不能医。
弦歌对我说,没关系。然后他又命万擎苍和万擎宇两个统领在清华宫大殿建了浮雁阁,楼高百来尺,浮云雁边回。站在浮雁阁之上,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渐渐的,我的迷症好些了,只是养了个习惯,就是半夜里会爬上浮雁阁,凝眺远方。
一幕幕琼华摇曳,人流贯出。东方露白,我答应了弦歌,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弦歌立后,是南凰国一件大事。
弦歌在天启元年继位后,废除三宫六院,始立一夫一妻制,震惊九州。天下四分,东邻海地,东临国;西毗大漠,西弥国;南穿渭水,南凰国;北是极寒之地,传说那里也有一个国家,好像叫北黎之国,但是国君不详。
我从宫女们太监里听来的不多,尤其是那北黎之国,在他们的口中不是传说,就好像是禁忌。有时候,我铙有兴趣的打听,他们都噤声不言,于是有几回,我央着大学士李修洁说给我听,可是李修洁只是埋着头,像他身上青色的玄袍绣着的鹭鸶,我手上拿着弦歌给我搜集来了《九州异闻录》,翻开首页,我念道:鸿蒙未辟,万古之前,宇宙混沌——
李修洁凝神贯注起来,见我顿住,才敢抬起头来,他神情期恳,我却合上手中的书,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收回,说道,大学士,你给我讲讲那北黎之国的事,这书我就赠与你,如何?又挑了挑眉继续说道,昨儿季舒然给了我一粒有趣的药丸,听季舒然说,这药丸食下者,有如刀割,却不要人命,只道痛他个七七四十九日。大学士可想试试?
言下之意是,李修洁只要给我讲那北黎国的秘事,不仅能得了这本《九州异闻录》,更不用食了我这药丸。
李修洁涨红了脸,又复而垂首揖礼:凰瑶公主,自古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恕臣告退。
我定定的看着他就那般登着青缎白底靴,躬身,站直,转身,离开。心想,果然我吓人的样子吓不了人么?
晚膳时,我气闷得没有进食,弦歌弯了下嘴唇,讨好的冲着我笑,大学士越来越大胆了,连凰瑶公主的话都不听是吗?,那张铁打的嘴真该回炉再造它一造,朕这就下旨,调去司礼监,让他那张金口一天开个几回。
我噗扑的笑起来,说道,司礼监都是太监,大学士又不是。
弦歌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说,那你还气他不气?
我只好摇了摇头,捧着脸说,那我问你,你讲给我听,好吗?
弦歌从不拂我的意,他肃了脸,眉梢却平添了几分幽暗,他说,北黎国国君叫秦楼月。
秦楼月。这个名字,一直萦绕着我。
每次念起,都忍不住会叹息。有种恍惚,会牵扯着记忆某个沉睡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灼灼的热,也有刺骨的凉。我越努力去触碰,它消逝得越快,像从我心里徒地筛过去,越流越快。
2
织金的长裙,凤凰缀珠,色泽明艳的绢罗纱衣,一层层大红色,繁复华丽的蹙金线长摆拖曳于地,三四个给我梳洗的宫女都对着镜里的我叹赏,我双手交握,左手拇指摩娑着右手掌心的那颗朱砂痣,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却怅然若失,心绪恍惚。
大喜色络着龙凤的红盖头遮住了视线,耳边都是笙歌四起,过了不知多久,笙歌默,宫内喧嚣声起,有人急急的进来,喘息未定便伸手就紧抓着我,我看见那掌心的朱砂痣,我认得,是弦歌。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面上的盖头被人掀起,我抬眼一瞧,揭我盖头是却不是弦歌。而是他,银发拂肩,如玉的脸。红衣流动,如渊的眼。
秦楼月。
我忽然喊出这个名字,他和弦歌,和我,都一怔。
秦楼月眼里流转着光彩,他试探的问我,你,你记得我吗?
我摇摇头,你是谁?又看向弦歌,向他征询,发生什么事了?
弦歌握紧一直没有松开的我的手,只再三的问我,你答应嫁我,你会嫁我?是不是?
秦楼月紧跟着说,瑶儿,不要。
弦歌眼神一冷,厉声回他,你这是要再抢婚吗?
秦楼月盯着我,你说呢?清华宫已被我的十万北且军包围,我不会伤及城中百姓,也不会挑起战争。我是来带瑶儿走的。
好个秦楼月啊,你是如何收买了玉风谷的大将陈炫的?不然你十万北且军如何能进得了我南凰国土。
他原就是我朝的北且军的五将之一的玄将军。秦楼月此话一落,我看见弦歌的神色黯淡,听他哑着声说,你为了瑶儿这样处心积虑,用尽筹谋,可你知道,只有我才能让她活着。
我一惊,看弦歌苦笑道,你当初既已放手,如今为何又去而复返?
秦楼月容色悲戚,他目光沉沉,盯着我说,瑶儿,我后悔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因为我头痛了起来,那疼痛把我撕裂,我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黑压压。
3
我的父皇,西弥国国君的五十万西致军,两个月前在玉风谷被北黎国君秦楼月亲帅的北且军战败,秦楼月不要我父皇拱手相送的城地,也不要锦帛绸缎,不要黄金白银,他只要我,西弥的凰瑶公主。
父皇和母后决意不肯,北国极寒,人心薄凉,而且,我早已婚配于南凰国的九王爷。
只是,铁骑压境,迟迟不收兵。我看着西弥的月亮,它已经瘦成柳叶的样子。
我跪拜了父皇母后还有皇姐皇弟,我愿意去北黎。
父皇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母后哀泣,皇姐皇弟个个神情悲愤。而我气定神闲,笑着说,都说北黎秦楼月一代圣君,不仅雄才大略,还丰神俊朗,风流韵致。我早就倾慕已久,如今是天遂人愿,当真是美事啊。